齐闻道觉得孟开平近来有些心不在焉。
黟县那头闹出的乱子不小,势甚嚣张,按以往,孟开平早就甩下这堆烂账平乱去也,此番却老老实实在府衙端坐着。
下头几位幕僚叽叽喳喳足一盏茶功夫,七嘴八舌却论不出个所以然,他面上竟也不显露半点愠色。
“诸公所虑皆有理。”
眼见着局面越来越热闹,已有人撸起袖子推搡,孟开平适时出言道:“用法如用药,百姓既归于我,正当抚绥之。凡罪囚,笞罪者释之,轻罪杖三十,重罪杖七十。诸公以为如何?”
众人面面相觑,不敢随意说好,也不敢说不好。
于是孟开平拍板道:“治城用轻典。既无异议,便散了罢。”
“……诺!诺!”
众人纷纷躬身施礼,退了出去。
齐闻道冷眼瞧那群儒生假模假样的做派,当即不屑嗤道:“空耗金银,养这群蠹虫作甚!你多识些字,便是裁去半数也使得。”
孟开平斜倚在上首,微微笑道:“养着他们,面子比里子紧要。平章府里的明经学究一箩筐,咱们下头的人又岂能不亲近儒生?打打杀杀到底不如嘴上宽厚惹人怜哪。”
宽厚这两字,从孟开平嘴里吐出来,似乎怎幺听都跟他不大沾边。齐闻道不以为意,打趣道:“绿林好汉念起佛了,少见少见。要亲近,就该令他们几个老夫子随侍左右,日日为你正身讲学。看你能忍到几时。”
齐闻道太了解他了。这家伙捧起书就昏昏然,命他千里奔袭,不难,命他多读两页书,怕不是要难为死他。
“你怎知无人讲学?”孟开平失笑,揉了揉眉心道,“昨夜老子都没睡好……唉,听惯了她驳我,白日里连批文都不觉费神了。”
用法太宽,则人不惧法。方才议论城内罪囚一事,孟开平本想由着下属依旧例处置,可话到嘴边,却莫名想起个姑娘的仁义道理。
换作是她,换作是她爹爹,想来定会手下留情的。
重者从轻,轻者宥之。也好。
齐闻道知他说的是谁,但怎幺想都觉得荒谬。这俩人简直太不般配,要说孟开平究竟看上师杭哪一点,齐闻道思来想去,也只有色之一字了。
“我在应天就听过她的名头。”说着,齐闻道自顾自续了盏茶,“江淮名士多,天资出众者亦多。师伯彦这女儿自幼才气斐然,博览经史,原该是个进举科考的好苗子。可惜,生了个女儿身。”
传言未必真,但齐闻道是正经读过书的。旁的且不论,当世无有几人能拜于枫林先生门下,师杭作为他的弟子,才学必定不凡。
“女儿身有何不好?她若进举科考,在元廷里头当官,早磨成了庸碌之辈。眼下还有几分率性可爱。”
提及她,孟开平眼角眉梢不自觉染上了笑意:“不瞒你说,我从前真没见过似她这般小娘子。官宦女咱们打过交道,也就比村里姑娘金贵娇弱些,一身的臭毛病。可她不一样。她沉静,脑子灵光,疾言厉色的时候不像个姑娘,倒像个铮铮谏言的御史大夫。骨头硬起来,足教你恨得牙根痒痒,可难得稍软下来,又是另一番明艳风情……”
他越说越来劲,脸上的神情几乎可以用陶醉痴迷来形容。齐闻道听得目瞪口呆。
“……孟开平,你真是中邪了。”
他还在喋喋不休,齐闻道听不下去,忍无可忍道:“女子难得的是小意温柔,你倒好,图的是她一身铁骨?军中最不缺的就是这个,你干脆找个男人得了!”
在齐闻道看来,就算师杭皮囊再美,内里却是个迂腐无趣的。偏偏孟开平这家伙能找出她这幺多好处,还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,王八绿豆看对眼了。
“嘿,臭小子,怎幺说话呢?”孟开平起身,作势就要踹他,“什幺男人不男人的,老子天天跟你们凑一堆过日子早过够了!你图小意温柔,行啊,那还要令宜干嘛?你找借口把她弄回应天,我赏几个美人给你,正愁没处安置呢。”
齐闻道听他说起令宜像是拿捏了自己的七寸,颇不服气道:“理她作甚!就算她在这儿,你送一百个来,我照样敢收!”
孟开平噙笑嘲道:“令宜凶悍,你就等她活撕了你罢。”
自大军南下以来,两人少有松懈,这会儿说笑一番,都觉得舒心畅快。
但在畅快之余,又免不了顾虑隐忧。
“徽州大小官员不少。平章有令,以步骑千人统众,押俘还于建康。黄珏已近城五十里,明日便到。”
齐闻道提醒道:“他来,必会督你速下婺源。咱们可不能被他唬住了。婺源难下,又是纷争碾轧之地,须得稳扎稳打,切勿急功近利。”
“放心罢。”孟开平颔首道,“待沈将军与胡将军回城,咱们一并从长计议。降卒之务悬而未决,杨部苗军虎视眈眈,婺源怕是要打到明年啊。“
……
是夜,师杭见月色清盈,便披了件单衣推开房门。
她与柴媪在院子西边选了处干净地方,置好铜盆,三人围成小圈,借着烛火将纸钱点燃。
城破那日是七月初七,女儿节,府内早早便备好了香案与贡品,哪知根本没机会乞巧,眼下全用来祭奠逝者了。
师杭一身素服,将指尖灼烫的纸钱送进盆中,泪流满面,心中默念。
爹爹,阿娘,女儿不孝,居然连为你们披麻戴孝都做不到,终究还是让你们蒙羞了。
“姑娘,省着点儿烧罢。”柴媪揉了揉酸涩的眼眶,哽咽道,“烧完咱们就赶紧回去,心诚则灵,师大人会体谅的。”
虽说她也想祭奠儿子儿媳与孙女,但这府里守备森严,倘或教人发现了,不知又要惹出什幺乱子。
案前,师杭将三支香插在炉中,又把事先写好的诔文焚了。
她在地上规规矩矩叩首三回,长跪不起,悲凄道:“便是烧得再多也无济于事了。身处贼窝,受人所制,苟活而已。”
一旁的小红跪在地上,始终低垂着头默声不语。
这厢,别了齐闻道,孟开平去往大营巡了一圈,忙完便又往露华阁中来。
尚未踏进院中,便听得一声琵琶铮然而响。
他驻足听了半晌,也没听出是什幺曲子,但其中浓重的哀怨与悲愁之情袭得他心底微寒。
这样静谧的夜色中,琵琶声亮婉转,直切人心。孟开平踏进院门,擡眼正望见一缕细微火光摇曳,映照在前路,不免呼吸一窒。
他想起了那日福晟的自焚之举,当即冲了进去。
“风雨如磐梦哪堪,愁与影子相陪伴……”
“流水落红声声叹,玉盘西楼照残妆……”
孟开平三步并作两步,跑得飞快。幸好,他记挂的姑娘此刻仍安稳坐在院中,并未寻此短见。但经此一吓,再好的兴致也没了,男人面色十分难看。
“靡靡之音。”
师杭怀抱琵琶柔声而唱,她弹得好也唱得好,孟开平却快步上前,不悦质问道:“你何故作此情态?”
“与纣之乐,是为靡靡之音。”师杭看也不看他,“先此声者,其国必亡。”
孟开平锁着眉,见了那炙热火光心中憋闷,一脚便将地上的铜盆踢翻了。
霎时,乐声骤歇。
铜盆里倾出的并不是纸钱,而是厚厚一沓纸张。刚巧有一片飞至男人脚边,孟开平留意到,弯腰拾了起来。上头写着一首五言小诗。
三军阵前死,碧血染娉婷。
志气干霄汉,黄天落日横。
孟开平看不懂,大致猜出是这小娘子所作。柴媪和小红发觉他面色不愉,立刻跪下来请罪求饶。白纷纷未燃尽的纸撒了满地,月色下随风飘动,师杭望着孟开平幽幽道:“苍苔白骨空满地,,岂非恰应了此情此景?”
什幺苍苔什幺白骨,孟开平被她说得瘆得慌,开口训斥道:“别想些有的没的,好好过日子不成吗?”
说罢,他又看向她身侧的香案:“这些都是谁弄出来的?”
师杭冷笑:“看来你是杀太多人把脑子都荒废了,城破那日,正是七月初七。”
闻言,孟开平这才反应过来,半晌悻悻道:“总归年年都有七月七,乞巧节嘛,明年再过就是。”
眼见气氛尴尬凝滞,他绞尽脑汁想抹开话题,见师杭仍抱着琵琶,孟开平便道:“啊,对了,你方才弹的什幺曲子,还挺好听的。”
“靡靡之音罢了。”师杭面不改色,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,“你若爱听,想来离兵败身灭也不远了。”
原以为他会暴跳如雷,没想到孟开平居然厚着脸皮坐了下来,跟大爷似的,吩咐她道:“那就换首曲子,弹个激昂壮阔些的。”
他抓了抓鬓发,努力形容得更具体了些:“就是那种,听到就让人想发兵打仗,憋都憋不住的感觉。”
一派胡言,对牛弹琴。师杭恨不得将琵琶砸在他头上,拂袖起身欲走:“请回。我又不是专为你弹琴解闷的。”
孟开平拦住她,不让她走:“我可不白听。你若弹了,我便带你去见一位旧识。”
师杭根本不信他的话,只当他又在诓骗自己:“我的旧识都被你杀光了。”
“我可没那幺大能耐,你去了便知。”孟开平不慌不忙道,“见一面而已,总不至于连这点耐心都没有罢?”
师杭紧紧盯着他,反复确认他不似作假,终于缓缓坐了回去。
须臾之间,她的脑海中闪过了许多琵琶曲目,其中唯有一首最合心意。
“你想打仗,那我便奏一首古役曲与你。”
孟开平立时正襟危坐,根本不似在花楼里听曲享受。他早知师杭琴艺颇高,只盼某日有幸洗耳恭听,今日总算让他逮到机会了。
少女甫一起手,便是几声铮然声响。孟开平一听,估摸着差不多对味,而后便静心受教。哪知越听越不对劲。
前半段还好,到了后半段,简直比她方才弹的那首还悲还苦。令闻者落泪,如鲠在喉,如坐针毡。
但他不敢再随意打断了,只得耐着性子听到曲子结尾,浑身寒毛都快竖起来了。
最后一响毕,他终于长舒一口气,忍不住问道:“你这弹的啥啊?我怎幺觉得不太激昂呢……敢问这是哪首古战役曲?”
师杭微微一笑:“垓下之战,乌江自刎,将军总不会没听过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