师杭沉默,良久,可她终究没有搭上他的手。
她不能违心地接受他的邀请,归入他的阵营。即便这看似是当下最好的选择,她也必须拒绝。
“你是叛军。”
师杭望着他,坚定地摇了摇头:“孟开平,我们不是一路人。连你自己都满心仇怨,又怎能强求我呢?难道你伤害我后再罢手,我就应当对你感激涕零吗?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。”
闻言,孟开平缓缓收回手,闭了闭眸。
师杭对他的厌恨与偏见太重,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。
当日主动请缨,孟开平想的是尽力保全师伯彦一家性命。如果让赵至春领兵来此,徽州城负隅顽抗,最终只会被屠成一座空城。于公于私,他都愿意招降师家,可叹终究无能为力。
唯一弥补的余地,只在留存师家夫妇死后体面。
“五日后,胡将军会领七万兵马征讨婺源,待此事定下,我便带你去趟清凉山。那里是师家祖坟,我已将你父母葬在一处,砌坟立碑。”
师杭难以置信地看向他,孟开平缓缓道:“我对不住你,筠娘。那日初见,我因放不下这一战死了的弟兄,对你做了些无耻之事。可后来见你,我是真心有悔的。”
“令尊大人不畏敌,不屈从,正气凌然,是个好官。我敬重他,也敬重令堂。”
师杭的眼泪一下子滴落在地。
她没想过能从爹娘的死敌口中听到这句话。他的转变,令她惊慌无措。
“现下说这些,还有何用呢?”师杭哽咽道,“你敬重他们,可你同样也没有心慈手软……”
孟开平知道,她要跟他划清界限,可在他眼里,他们本不至于如此敌对的。
既然从前做了对不住她的错事,那他日后一一改过补偿还不成吗?难道非逼得他跪下来讨饶才肯罢休吗?
“你好好想想,筠娘。以当前的局势,即便没有红巾军,亦没有我,此地又能否长长久久安稳无忧?”
“你爹娘无罪,你我也同样无罪,大家各为其主、各护其属,有罪的是失了民心的元帝。徽州城伤亡无数,可我方攻城惨状更甚。倘若我没有胜,我连你爹爹死后的体面都不会有,律塞台吉定会将我五马分尸、挫骨扬灰。”
说到这儿,孟开平不禁长叹一声。他没有分毫玩笑的意思,事已至此,他期盼她能早日看开。
“先前我言辞辱你十分,你也还了我八分,但凡我看轻你些许,你如今怎可能是完璧之身?”
“还有,你不是一直担心你那幼弟是否落在我手中幺?放宽心罢,我从未派兵追捕过他,自然也不晓得他究竟身在何处。”
师杭听得这一句,一双盈然似水的眸子微亮。孟开平与她相对相看,朦胧间,心也怦然软成了一汪水。
这些时日之前,少女还只是他暗自描绘了多年的月色,原以为将皎明攀摘下来后,一切美好幻想都会被打破,可他没料到,皎月落于怀非但未曾褪色,反而更显光辉。
他如此贪心。
他要她心甘情愿。
“你若跟着我,我孟开平绝不会轻易弃你不顾。”
男人决意许给她能许的一切,铿锵有力道:“往后,我做将军,你便是将军夫人;我做元帅,你便是元帅夫人。就算没有三书六礼,你也可以放一万个心。倘若我不幸战死沙场,那你去留随意。即便咱们一拍两散,我也不会将你送给旁人,自会为你寻处安稳之地。若这般你还嫌不足……”
此等乱世,儿女情长皆是负累,如果她决心与他不死不休……
孟开平阖上眸子,狠下心:“那便早早自裁罢。”
屋外,雨声渐息。
师杭终是等来了这句话。
任何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,她与孟开平针锋相对,较劲数日,他不可能任由她奢求更多。所谓的夫人名分,即是他待她最大的优容。
男人撂下话就走了。师杭独自坐在书阁中,望着案上那一盏豆灯,轻轻笑了一下。
他说,要护在她前头,拉着她向前走,也许当下确为真心,可男人在情场上的话绝不能信。她只能相信自己。
古往今来,有多少女人得以正大光明地同男人争斗呢?权势、地位、财宝……这些令人心折之物,她已然尽数失去了,所剩的唯有这幅姣好皮囊。
同这男人硬着来是不会有好结果的。很明显,他吃软不吃硬,又颇被她的容色吸引。
无欲无求者,无处可破;但只要他有欲有求,便有可破之处。
师杭思定,越发觉得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。他没她想的那样愚钝,她也没他想的那样柔弱。
她要用他这一点点真心,为自己搏一片天地。
朱先生赠她的四册书,男人并未收走,想是没搜出什幺名堂来。师杭粗略看了眼书封——《吟啸集》、《杨业传》、《女诫》,还有一卷《史记》。
都是她曾读过的,但文大人的《吟啸集》曾是爹爹生前最爱。朱先生赠她此书,究竟何意?
师杭鬼使神差先拿起那本,翻开其中一页,诗题恰为《自叹》。
海阔南风慢,天昏北斗斜。
孤臣伤失国,游子叹无家。
官饭身如寄,征衣鬓欲华。
越王台上望,家国在天涯。
师杭读罢,不敢多看,匆匆翻去另一页,不想却是《哭崖山》。
宝藏如山席六宗,楼船千迭水晶宫。
吴儿进退寻常事,汉氏存亡顷刻中。
诸老丹心付流水,孤臣血泪洒南风。
早来朝市今何处?始悟人间万法空。
师杭霎时心如擂鼓,匆匆阖上书页。
原来,连朱先生都在劝她“弃暗投明”。
“……吾位居将相,不能救社稷,正天下,军败国辱,为囚虏,其当死久矣!顷被执以来,欲引决而无间,今天与之机,谨南向百拜以死。其赞曰:孔曰成仁,孟曰取义,惟其义尽,所以仁至。读圣贤书,所学何事?而今而后,庶几无愧!宋丞相文天祥绝笔。”
“……阿筠,此乃文大人受刑而死之赞文,你千万记住。若有朝一日,爹爹兵败,也必将决然杀身矣。”
爹爹的话犹在耳畔,师杭颓然,这世上的事,她有太多想不明白。
忠臣不事二主,究竟是错是对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