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阳光与暗礁

通往尾形宅邸的青石路被初夏的晨光晒得微烫。小林信介步履沉稳,身旁的户冢少尉却像个刚解开束缚的陀螺,脚步轻快得几乎要蹦跳起来。年轻的贵族子弟一身崭新笔挺的少尉军服,衬得他面容愈发俊朗,金边眼镜后的眼睛闪烁着未经世事打磨的光彩。

“小林前辈,”户冢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,带着一丝亲近的抱怨,“你是不知道,我家老头子有多顽固!非要我去相看西园寺家的小姐,说是门当户对……”他夸张地叹了口气,挠了挠精心梳理过的短发,“昨天被押着去了,唉,那位小姐……”

他顿了顿,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,脸上流露出一种混合着无奈和轻微嫌弃的表情:“美是美的,像京都人偶馆里最贵的那个琉璃娃娃。可也太……太‘琉璃娃娃’了吧?”他模仿着对方可能的样子,微微擡起下巴,眼神放空,声音变得细弱而平板,“说话轻飘飘的,坐姿一动不动,感觉呼吸重点都能把她吹碎了!一点意思都没有!老头子还说西园寺家教养好,依我看,好得都快成仙了,没点烟火气儿!闷都闷死人!”

“西园寺?”小林脚步猛地一顿,侧过头看向户冢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,“你说……西园寺家的小姐?”

“是啊!”户冢不以为意地点点头,脸上依旧挂着无所谓的笑容,“怎幺?小林前辈你也认识西园寺家的人?”他显然没往深处想。

小林的心却沉了一下。尾形少佐的正室夫人百合子,娘家正是那个以古礼严苛、门第森严着称的西园寺家!户冢口中那位“琉璃娃娃”般的小姐,竟是百合子夫人的亲妹妹?这世界未免太小了些。他看着户冢那张写满“无所谓”的年轻脸庞,喉咙有些发干,最终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:“……略有耳闻。”

随着尾形宅邸那深灰色、带着冰冷压迫感的大门在眼前打开,户冢方才的轻快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。老管事无声地躬身引路,宅邸内特有的、混合着线香、旧木和一丝若有若无清冽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。户冢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,呼吸放轻了许多,连脚步都刻意放得又轻又稳,脸上活泼的表情被一种强装的镇定取代,只有紧抿的嘴唇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。

“小林前辈,”他趁着拐弯的间隙,飞快地、几乎用气声凑近小林,“……尾形少佐……真的很可怕吗?我……我每次远远看见他,都觉得后背发凉……”他吞咽了一下,喉结滚动,“那双眼睛……跟冰窟窿似的……”

小林没有回答,只是轻轻拍了拍户冢紧绷的手臂。这无声的安抚并未让户冢放松多少。

和室里光线柔和,空气清凉。尾形百之助盘膝坐在主位,深灰色和服衬得他脸色愈发冷峻,目光如同深潭,扫过进门的两人,没有任何波澜。百合子夫人跪坐在侧后方稍远的位置,身着素雅的淡紫色留袖,姿态完美得如同画中人,低垂着眼帘,专注地侍弄着面前茶釜,动作行云流水,却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。

小林和户冢恭敬行礼落座。户冢全程屏息凝神,身体僵硬得如同木偶,回答尾形关于军务的简短问询时,声音干涩紧绷,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。尾形的每一句询问都简洁冰冷,如同军令下达,户冢只能机械而谨慎地应对,生怕说错一个字。

汇报在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中进行。就在户冢感觉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时,一个温和却带着疏离感的声音,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,打破了沉寂。

“户冢少尉。”百合子夫人停下了手中的茶筅,微微擡起眼帘,目光平静地落在户冢脸上。她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,带着一种符合身份的、恰到好处的温和。“听闻昨日,你与舍妹……有缘一见?”

户冢猛地一激灵,没想到百合子夫人会突然提起这个!他像是上课走神被先生点名的学生,脸瞬间涨得通红,慌忙低下头:“是……是,夫人。”

百合子夫人静静地注视着他,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眸里看不出喜怒,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。“舍妹年幼,性情柔顺,不谙世事。西园寺家世代诗礼传家,规矩难免严苛些。不知户冢少尉……对舍妹印象如何?”她的问题看似随意,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分量。

户冢只觉得头皮发麻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他不敢看百合子夫人,更不敢看主位上那位散发着寒气的少佐,只能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、指节捏得发白的手,结结巴巴地开口:“令……令妹……端庄娴静,极……极好……”

百合子夫人微微颔首,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,形成一个无可挑剔却毫无温度的弧度:“如此便好。”她没有再追问,重新垂下眼帘,拿起茶筅,继续她那无声而精确的茶道仪式。仿佛刚才的询问,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。

然而,户冢却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,后背的冷汗瞬间变得冰凉刺骨。他偷偷擡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尾形少佐,对方依旧面无表情,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,仿佛对这段对话毫不在意。但户冢却莫名地感觉到,自己刚才那句言不由衷的“极好”,像是被投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,激不起半点涟漪,反而让他更加如坐针毡。

终于,军务汇报结束。尾形少佐略一颔首,示意他们可以告退。户冢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起身,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带翻坐垫。他和小林躬身行礼,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和室。

直到踏出和室门槛,重新站在明亮的回廊下,户冢才猛地吸了一大口气,像是刚刚从水底挣扎出来,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,脸色还有些发白。

“我的天……”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,凑近小林,压低声音,“小林前辈,我……我刚刚差点以为要死在里面了!那气氛……”他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和室纸门,“……比站在鬼琢虎少佐的道场里还吓人!还有……百合子夫人……”他想起刚才的询问,又是一阵后怕,“……西园寺家的女人都这样吗?跟……跟玉雕的菩萨似的,好看是好看,可总觉得……凉飕飕的?”

他缓了口气,脸上又恢复了几分年轻人的活力,带着点不可思议的荒诞感,摇着头:“真是万万没想到啊!我居然差点就成了尾形少佐的连襟!老天!这要是真成了,我每次来不得吓死?这宅子……”他环顾着四周规整却冰冷的环境,缩了缩脖子,“……我可不敢住!”

小林沉默地听着户冢的絮叨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庭院深处的景象牢牢吸引。户冢顺着小林专注的目光望去,剩下的话戛然而止,瞬间失神。

午后的阳光正好,慷慨地洒落在西翼庭院那片葱郁的草地上。明日子正坐在一方光滑的青石板上,赤着双足,白皙的脚踝浸在青石旁一条人工引来的、浅浅的清澈溪流里。溪水潺潺,在阳光下跳跃着碎金般的光点。她微微侧着身子,乌黑的长发随意地垂落肩头,几缕发丝被微风拂起,黏在微微汗湿的颊边。她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彩绘本,正指着书页,对着依偎在她腿边的尾形明低声说着什幺。

阳光亲吻着她年轻的脸庞,那肌肤如同最上等的白瓷,在光线下透出健康的红晕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,随着她低柔的讲述微微颤动。那双湛蓝的眼眸,此刻如同融化的北海冰川,清澈见底,流淌着毫无保留的温柔和专注的笑意。她的嘴角自然地上扬,露出洁白整齐的贝齿,笑容纯粹而生动,带着一种野花般自由绽放的生命力。

溪水清凉,浸泡着她纤细的脚踝和小腿,水波温柔地抚过她光洁的肌肤。她似乎感到惬意,足尖无意识地轻轻拨动着水流,荡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,晶莹的水珠随着她的动作飞溅起来,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。

户冢彻底看呆了。他张着嘴,忘记了呼吸,忘记了刚才的紧张和后怕,忘记了身处何地。眼前的画面太过耀眼,太过美好,如同春日森林里不期而遇的神灵,与和室里那令人窒息的冰冷、规整和压抑形成了最鲜明、最震撼的对比。他从未见过如此鲜活、如此自由、如此……真实的存在。

小林的目光也深深沉溺在这幅画面里。明日子那毫无阴霾的笑容,那被溪水浸润的双足,那专注的神情,如同温暖的泉水,冲刷着他心底残留的、因齐藤而产生的肮脏联想和冰冷寒意。他看到她足踝上残留的几道几乎看不见的、浅浅的红痕——那是被溪水冲刷、被阳光晒暖的痕迹,是活着的证明,而非暴力的印记。这一刻,他只想将那些污秽的想象彻底驱逐出去,只留下眼前这份纯粹的美好。

户冢的声音,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轻叹,在小林身边低低响起,充满了少年人最真挚的憧憬和向往:

“如果……当初家里让我相亲的对象……是她这样的女孩……该多好……”

这句话像一阵轻柔的风,飘进小林的耳中,却并未立刻惊动他沉浸的思绪。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明日子身上,看着她因尾形明说了句童言稚语而开怀大笑,阳光仿佛在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。

就在这时——

一个高大的身影,如同沉默的山峦,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庭院入口的回廊阴影下。尾形百之助不知何时已从和室出来,正站在那里,幽深的目光越过回廊,落在溪水边那对母子身上。

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,如同亘古不变的冰峰。然而,小林却敏锐地捕捉到,就在尾形目光落定的瞬间,他那双深潭般的眼底,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、难以捕捉的涟漪——像是阳光短暂地穿透了深海的冰层。

户冢被这突然出现的无声身影惊得浑身一僵,猛地回过神,脸上瞬间血色尽失!他如同受惊的兔子,下意识地后退半步,惊恐地望向小林,眼神里充满了求助和无措——天哪!他刚才的感叹,不会被少佐听到了吧?!

尾形的视线并未在户冢身上停留,甚至没有看小林。他沉默地走下回廊的石阶,军靴踩在草地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,径直走向溪水边的明日子和尾形明。

明日子听到了脚步声,擡起头,看到尾形,蓝眸瞬间弯起,笑容更加明媚,如同迎向阳光的花朵。“百之助!”她声音清脆地唤了一声,带着自然的亲昵,全然不顾他冷峻的脸色。

尾形走到她身边,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,瞬间笼罩了溪边的一小片草地。他微微低头,目光落在她浸在溪水里的、白皙如玉的双足上。溪水清浅,清晰地映出他冷峻的倒影。

他什幺也没说,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——

那只骨节分明、属于军人的大手,并未去碰溪水,也未去碰她的足踝。他轻轻搭在了明日子裸露在外的、圆润而线条优美的肩头上。

动作很轻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宣告所有权的力量感。指尖微微收拢,指腹下是温热的、充满弹性的年轻肌肤。

明日子似乎毫无所觉,依旧仰着脸对他笑,甚至还用沾着溪水微凉的手,轻轻拍了拍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背,像是对待一个亲昵的伙伴。

尾形任由她拍着,目光从她灿烂的笑脸移开,缓缓擡起,第一次,落在了回廊下僵硬如雕塑的户冢脸上。

那眼神,平静无波,如同最深的寒渊。

户冢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,仿佛被最危险的猛兽锁定!他头皮瞬间炸开,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!他猛地低下头,心脏狂跳如擂鼓,几乎要冲破胸膛!

小林的心也瞬间沉到了谷底。他清晰地看到,尾形少佐那落在户冢脸上的目光,虽然只是一瞬,却带着一种无声的、极具穿透力的审视和……警告。那目光仿佛在说:你刚才的念头,我看见了。

就在户冢快要窒息的时候,尾形那低沉平缓、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响起,打破了死寂:

“户冢少尉。”

“在!”户冢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正,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。

“明晚,西园寺家宴。”尾形的目光依旧没有温度,“百合子夫人想请令尊过府一叙,也邀你作陪。”他顿了顿,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明日子肩头那只未曾离开的手,又落回户冢惨白的脸上,声音低沉却清晰地砸落:

“你,务必到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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