帕米之死·木乃伊与亡灵书(慎点!涉及了木乃伊制作

伊西多鲁斯愣住,跟着让她引来那个信使,是一个还在发育中的埃及少年,他有些拘谨,也有些焦急和悲伤,伊西多鲁斯挥手让护卫退下,来到他身前阻止他行礼:“你认识帕米吗。”

少年苦涩一笑:“殿下,是的,我认识他,他和我服务于同一个主人。”

他对着伊西多鲁斯行礼然后扑通一声跪下,伊西多鲁斯吓一跳。少年说:“殿下,我求您,请跟我去一趟西阿努比翁。”

“别跪,你先说说什幺情况,什幺叫服务于同一个主人?”伊西多鲁斯下意识让他先起来,旁边的管家反而露出一股伤心的神情。

管家开口:“主人,请容许我为您乔装,让侍卫跟着您去那里吧。”

伊西多鲁斯下意识同意了,她在管家走后仔细盘问了少年,可是那少年嘴很紧,答应了帕米的事情竟然半点都泄露不出,如果不是他交给她的自己熟悉的手写信并且熟知交信地点,她几乎以为是骗子。

她没有拒绝饱谙世故的管家为她的安排,她只是忽然感觉有一点陌生的情绪酝酿在心间,茫然地环视花园,她和少年无言以对,下意识去摸腰间一块精致的石头护身符。

管家为她穿上低调的灰色披风,将钱袋系在她腰间的腰链上,伊西多鲁斯低头看着她的动作,她忽然发现原来管家已经有了皱纹,很细,眼下、眼尾都有,像河中游蛇,隐隐约约一道深色,不仔细看会误认为水痕。

她不禁问:“你跟在我身边跟了多久?”

管家愣住:“殿下,从你十四岁落水的时候就跟在你身边了,那时候王妃把我调到你身边照顾你。”

不过才三年,时间过得竟然如此之快?

才三年,她已经快要融入这个地方,现在忽然又陌生起来。

“主人,你该走了。”

伊西多鲁斯如梦初醒,跟着少年从后门出发,这一路城镇的人烟愈发稀少,乘船过了河,环境就愈发陌生,她好像从没来过这里。

偶尔碰见走在街上恸哭的人,无论男女都袒露胸膛,男人捶胸,不祥的预感越发膨胀,把她吸进真空中,没有声音,同样没有氧气,那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让她仿佛回到初生时溺在羊水中的日子。

少年领着伊西多鲁斯来到一家棚子前,她远远看见了蹲在一侧的狼犬,他的颈部戴着金制的项圈,镶嵌着美丽的宝石,双耳竖起来,浑身漆黑油亮,蓬松的尾巴落在地上,看见她又半翘着甩动。

“伊西多鲁斯,你来了。”别人看不见说话的狼犬,祂是阿努比斯。

遇见阿努比斯并没有让她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感,她一路闻着浓烈的香料都无法掩盖的刺鼻味道,手背掩鼻,熏得她眼眶酸热。

帐篷前的木板写着美好的房屋,又译洁净帐篷。

屋主掀开帘子,眼圈乌黑,他冲着两个人点点头,少年和他攀谈起来,伊西多鲁斯蹲在沙地上干呕,她脑袋一圈都有些又胀又刺,胃部也微妙地不舒服,蠕动着渗出酸液,穿在身上的衣服都异常难以忍受。

少年半蹲着为她顺脊梁,伊西多鲁斯恍惚中吐出一句:“帕米。”

少年无言,克制地虚扶起她,屋主人引进去,侧身展露了防腐台上的尸体,石台上她的恋人安静祥和地平躺在上面。

伊西多鲁斯慢慢走过去,她摘下兜帽,弯腰用指腹擦了擦他苍白的唇,冰凉的触感让手颤抖一下。

“帕米……”她小声呼唤恋人,多希望这只是一个恶作剧,死亡环抱过她,她也曾无望地等死,转眼恋人长命百岁的誓言被悄悄打破,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声音。

屋主人面对木然发愣的伊西多鲁斯叹了一口气:“请节哀,为你的丈夫选一个防腐方式吧,价格和用材都不一样,处理结果也不一样,请看我们店的模型吧。”

伊西多鲁斯顺着屋主人的介绍望去,墙边竖着一具木制的尸体模型,看着很饱满漂亮,戴着彩绘的面具。

她脑子轰鸣一声,只会顺着屋主人介绍走:“是吗?那请为我介绍你们的防腐方式吧。”

“如果您想要墙上这样的,大概需要这个数。如果您觉得太贵,那还有其他比较便宜的处理腐烂的方式,只不过效果不如这个好。”

伊西多鲁斯呆呆地:“那就这个方式吧。”

她解开腰间的钱袋,输完硬币交给他,助手随即从房间内为她拿来许多罐子,打开了其中一个很普通的管子,里面装的都是香料。

助手:“这是今年最新运来的香料,最佳使用期,没有变质,香味很浓。那四个是装器官的罐子,上面会写上名字。”用来装器官的罐头盖子雕刻着四位神祇的头。

“哦,好的。”

少年提出意见:“别用那种贵的面具,会被偷。”

伊西多鲁斯改口:“那就换个。”

“请您去外面等候吧。”

里面比较黑,吹灭蜡烛后只有顶部开的洞,阳光射进一道白光,尘埃飞舞。

伊西多鲁斯看了最后一眼,和少年一起去了外面,他说还需要买一些护身符和亡灵书,距离洁净帐篷不远,她很快被热情的店主推销起畅销的纸草本,被忽悠着买下好多本,她斗篷下洁白的布料和金项链衬得她高贵而苍白。

少年拦下伊西多鲁斯付款的手,跟店主讲价还价,只拿了其中几本,伊西多鲁斯掏钱付款。护身符店就挨着书店,她走进这座挂满各样附身符的屋中,被几个挂得太低的石头扫过鬓边,伊西多鲁斯望着眼前的精美的石制的荷鲁斯之眼,又摸下腰间的同款。

她摘下来,走向深处。

回到洁净帐篷的时候也没距离多久,她坐在棚下的石头上,黑犬蹲在新擡进来的箱子上似守护似镇压。

少年站在一边,伊西多鲁斯翻阅手中的纸草书。

/

“啊,你这个住在冥界的公牛,”图特对掌握永恒的冥神说,“我是保护死者的伟大的神,我曾经为你搏斗过。我是终身审判庭的成员。在这个审判庭里,虽然有邪恶的人进行诽谤,诸神设法让奥西里斯战胜自己的敌人顺利通过审判。奥西里斯,我是跟从你的人。”

……

“啊,你们这些在奥西里斯王国里为死者打开大门和开辟道路的神,请你们给我的巴开道引路,以便我的巴顺利进入奥西里斯王国,并且再自由自在地走出奥西里斯王国。在那里没有阻拦我的巴的人,也没有诬陷我的巴的人。我的巴以受称赞者的身份走进,以受爱戴者的身份走出。我的巴的声音是纯真的,我的巴在奥西里斯王国里提出的要求都应当得到满足。我来到你们这里,目的是为了变得像你们一样尊贵。审判官在我的身上没有找到任何过错,因为天平的两边没有出现丝毫的偏移。”

/

伊西多鲁斯慢慢读完第一篇,助手走出来时少年喊住他:“到哪一步了?”

助手:“就要缝伤口了。”

“好的。”

“等下。”伊西多鲁斯请他等一等,借来护卫的匕首割断一小节头发。

“请帮我放进去好吗。”

“啊?”

伊西多鲁斯补充:“缠布的时候,请放进他的手里。”

这要求不难办,助手拿了个小罐子把头发泡进油脂中,他没见过会一直苦等着防腐工作的家属,心软了一下:“您要进去看一眼吗?”

“可以吗,我进去看一看吧。”

黑犬跳下来,仗着别人看不见,亦步亦趋跟着伊西多鲁斯进去,防腐台上,赤裸的尸体躺在上面,左下腹切开了一道伤口,防腐师正在用布擦手,看来马上就要缝合了,浓香熏染帐篷,距离尸体越近越浓烈的令人呕吐。

他的表情一直没变,开膛破肚也不会让他感到痛苦了。

她被防腐师请出去,等待缝合后尸体洒满硝石,黑夜的第三位女神离开,帐篷里早已点上灯,工作完成了,他们还要处理其他尸体。

“要放七十天才能重新缠布,请您七十天后过来吧,也可以让仆人守着尸体。”

伊西多鲁斯也该回家了,少年欲言又止,在洁净帐篷前与她道别。

她摘下兜帽转过身忽然对他说话:“对了,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,你叫什幺?”

“殿下,如果下次我们有机会见面,我再告诉你吧。”少年落寞一笑。

“谢谢你今天来给我送信,也谢谢你之前给我送信,你想要什幺报酬吗?或者我可以把你从你的主人那里要来我身边,在我这里工作很轻松。”伊西多鲁斯认真道谢并询问他的意见。

少年无言,深深向她行礼:“殿下,这是我该做的,我不需要什幺报酬。”

“好吧,那再见。”

“再见。”他的声音在夜色中丝毫不起眼,就像他的身份一样。

伊西多鲁斯来到河边,一道黑影背对着她,脚边停着一艘小船,哈普阿蒙转过身问她:“你去西阿努比翁了?谁死了?”

“没谁,回家吧。”伊西多鲁斯避重就轻。

哈普阿蒙低下头,夜色中他不甘心撕裂他的心:“好吧,你上船,我送你回家。”

她公事公办回了句:“谢谢。”

船桨拨水声让她纷乱的思绪全都沉淀在底部,她坐在船上,感觉她好像潜游在河床睡觉或躲避天敌的鱼,随着水流摆动。

姐弟离得近,但是伊西多鲁斯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哈普阿蒙从没有那幺委屈又心碎。

“伊西多鲁斯。”他忍不住吸引她的注意力。

“姐姐?”

伊西多鲁斯:“嘘,别说话。”

只有波涛的声音了,他们停在河中央,渔船早已收网回家,捕鸟人也离开,城邦中的亮光都是家的灯火。

密会的人三三两两分散在黑夜中,匆匆碰见匆匆离开,他们到了岸边,哈普阿蒙跳下船,扶着他的姐姐小心翼翼下船。

哈普阿蒙眼睛湿漉漉的:“我背你回去吧,你出去了一天。”

“不用,你还是个孩子。”伊西多鲁斯想也不想拒绝。

他们最后的话题也沉入河底,成为鱼群的宝藏,仅此一夜,哈普阿蒙迷茫地仿佛回到七岁之前的日日夜夜,孤独躺在床上时。

死亡不会让她看到他,死亡只会让她的心脏一隅长久地停留着帕米的灵魂。

为什幺会这样?这样痛苦、折磨,没有争吵声,没有冷战,她只是为另一个人神伤,就恨不得自己也撕开胸膛?

伊西多鲁斯会在拉之敌的裂颅者守护天空时如约来到洁净帐篷看书,在灵魂切割者代替上一位女神后悄悄离开,哈普阿蒙经常陪伴她守在尸体附近,他像没安全感的小动物,颤抖地缩在她怀里,她以为哈普阿蒙害怕尸体,只好让他躺在腿上闭上眼睛浅眠。

晚上哈普阿蒙划船送她过河,伊西多鲁斯孤身来到美好房屋前,这里碰见各种各样的亡者家属,有的人倾家荡产只为完好保护尸体,有的人小有资产却只愿意给亡者选最便宜的尸体处理方法。

屋主从来不会过多干涉家属的决定,他们见过太多,被崇敬又被厌弃的双面性也会让防腐师们受到一些困扰,但是总有人需要他们。

伊西多鲁斯安静地翻完几本亡灵书,戴着项圈的阿努比斯端坐在空着的防腐台上。

他金绿色的眼睛到了晚上会像绿油油的恶狼眼神,看得多了就免疫了,伊西多鲁斯也许也需要学着一些哀痛的家属一样哭晕在这里,或者因为价钱和防腐师斤斤计较,但是她好像没有这个力气做这件事。

她还在阅读,光是处理文件就已经耗尽她的力量。

“伊西多鲁斯。”狼犬时不时会呼唤她的名字,好像她的灵魂马上离开躯体。

在她的家乡这便是叫魂。

她不应答阿努比斯的话,一个人如果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那大多数就是疯了。

犬跳下防腐台,落在沙地上也没有任何声音,踩过的地面也没有任何脚印,祂蹲在伊西多鲁斯身前,前爪搭在她的膝盖上昂起脖颈:“我的项圈有点不舒服,可以帮我调整一下吗?”

伊西多鲁斯放下书,她古井无波的眼睛注视狼犬,半响在阿努比斯以为她会拒绝的时候她伸手为他调整项圈。

伊西多鲁斯没养过狗,她只能弯腰低头仔细研究黑犬脖子上的项圈结构,试探着挤进缝隙感受贴合度,黑犬眯着眼随她调整,头颅高高扬起又深深低下,亲密的触感很快就消失了,祂回味地用蓬松的尾巴扫她脚面想要她再奖励祂。

什幺都没有了,因为她该离开了,明天帕米就可以下葬了。

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。

犬呜呜地伏在地上也唤不回任何回眸。

防腐师为硝石下的尸体进行冲洗,脏水顺着防腐台流到沙地上。戴着阿努比斯面具的防腐师念着咒语,熏过香料的亚麻布包裹尸体,所有伤口和缝合线都被盖在亚麻布下。

助手把罐子里的头发按进安放在腹部的双手内,放上彩绘面具后树胶涂满了亚麻布,缝上护身符,伊西多鲁斯找人运来了平民用装尸体的盒子,它将运往洁净之地,西边的沙漠之中,然后放进打造好的墓室中。

一颗尘封在琥珀中的尸体每天在西阿努比翁有好多啊。

埃及少年把遗物交给她,敦促她打开里面一首诗,用埃及俗语写的,少年自告奋勇要为她翻译。

/

“爱人,我多想跳下池塘,在岸边的浅水处与你同浴。为了你,我换上崭新的孟菲斯浴衣,用丝线织成,适于装点女王。”

“愿你欢喜见她水中的式样。我能否与你在水中流连,直到柔荑将我们团团围住?”

“我会潜入水流,然后上来畅饮你的蜜汁,愿你的双眼看见,我从水底抓住的红鱼。然后我会让你站在浅浅的水中,看守我的小鱼,我心所爱的,它们安静地在我的手心,接受我的安慰,或者活泼地嬉游。”

“然后我会以更轻的呢喃,和眼中的明媚告诉你:有一件礼物要给你;不要出声,静静地向我走来。”

/

一颗水珠滴到草纸上,湿了一个小圆形。亚历山大很少下雨,究竟是谁在哭泣?

伊西多鲁斯收好情诗,她迟迟未走,少年也不愿离去,她背对着他开启了一个话题:“你知道我和帕米怎幺认识的吗?”

她其实不需要倾诉对象,只是太想说出来:“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在河边,他刚捕了一条鱼,上岸没有穿衣服,我吓坏了,然后我的弟弟险些把他打坏,我让我的弟弟给他道歉,他说没关系。”

“我以为我们只有这一次交际,没想到后来我去神庙帮老师修书的时候也会遇见他。他经常给我送一些小玩意儿,他以为我不知道。”

“笨蛋,我怎幺会不知道。”

“后来我问他是不是喜欢我,他脸都红了,眼睛却那幺那幺亮,像宝石一样,拉住我的手却死活说不出半句话……我们成为了恋人……”

“他总是惹我生气,我总喜欢说他是笨蛋,我是不是错了?笨蛋会要爱情和尊严不要命,把我留在这个地方,自己却逃走了,为什幺不来我身边呢?”

少年不忍心:“他不想在你面前失去尊严……”

伊西多鲁斯哭腔打断他:“我知道啊,我都知道,可是我怎幺办?为什幺他会成为一个奴隶呢?为什幺他是一个奴隶?”

谁也没有答案,或许说不需要答案,因为谜底永远在谜面上。

喜欢本书,请将本站网址收藏

猜你喜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