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.4

(1)

霍凛在女儿旧日的房间里睡了一晚,翌日起床时,胸口依旧残留着宿醉的郁结烦闷。

他简单洗漱后下楼吃早饭。自从女儿离家后偌大的霍宅一下子冷清了不少,他辞退了大多数照顾孩子的保姆,只留下厨房做饭的大师傅和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,大多数时候他都感觉房子里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。

餐桌上摆着醒酒的蜂蜜柠檬水、一杯咖啡和煎蛋吐司。霍凛在饮食方面没什幺特殊偏好,将每日食谱交由营养师全权制定,每周规律去健身房三到四次,将健康状态管理得很好。他向来都是个自律的人,从不耽于低级的兴趣与欲望——可在别人眼中看来,他活得近乎一个苦行僧了。

好在他的工作足够忙碌,足够占据他的大多数时间。今早抵达公司以后,霍凛先和战略投资部开了一上午的会,商讨了与拟投的半导体公司的法律文本各项细节。最后会议结束时,他把项目负责人留了下来。

项目负责人霍淮明,今年刚满二十四,是他名义上的养子。

霍淮明原本是他某个霍姓远房亲戚的儿子,论辈分该叫他一声叔。霍凛少时曾被寄养在那位亲戚家好几年,长大后投桃报李,从堂兄的五个儿子里挑了一个过继到自己名下,将其培养成才,放到公司里作为自己的助力。因着他自己的亲生女儿已有多年未曾在大众视野里出现,公司的事务大多交给养子处理,故也有流言说他是准备将霍淮明当成继承人培养。

叔侄二人在会议室里又聊了些关于项目的事儿,霍淮明隐隐觉得叔叔单独留他的目的似乎并不在此,因为他问的那些事儿都是之前反复确认过的东西。霍凛是个掌控欲望极强的人,特别在工作上,对于重要的项目,几乎每个细节他都了如指掌。

不过他也并未显露出什幺,老老实实地与对方一问一答,直到霍凛将手里的一沓资料放下,问道:“这公司实控人的家庭情况,你了解多少?”

霍淮明愣了一下,说:“邢家夫妻有个独子,目前尚在国外读书,应该还未插手家族企业。”

他不知道叔叔为何会突然问到人家的家庭情况,按理来说这和业务也没什幺关系。

霍凛继续不紧不慢地问:“邢家一开始并未对我们的投资特别感兴趣,后来又突然转变了态度,你知道这是为什幺吗?”

他的语气十分平缓,可霍淮明却觉得额角似乎在沁出冷汗。他思索了一会儿,说:“应该是我们公司的相关业务契合他们的未来发展方向,能够给他们提供行业资源……”

他还没说完,霍凛便“啪”地一声,不轻不重地将手中的钢笔拍到了桌上。霍淮明的声音戛然而止,听到面前的男人轻而缓慢地说:“邢家的独子邢西锋,下个月要和阿瑾订婚了,这事儿你知道吗?”

霍淮明的眼睛倏然睁大了,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
霍凛站起身,将钢笔插入自己的西装口袋中,一边向外走,一边说:“给你妹妹挑个合适的订婚礼物,下个月跟我一起去参加她的订婚宴。”然后走出了门,顺便“砰”地一声重重甩上了门。

(2)

霍淮明被霍凛收养时,已经满了十六岁。他们家很穷,穷到连孩子都供养不起的地步。年幼时他曾经跟着奶奶去过一个有钱的小叔叔家“打秋风”,那时他已经在书店读过红楼梦了,他感觉自己就像跟着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那个小孙子板儿,在霍家所见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华美绮丽到不可思议的地步。而住在那样的锦绣堆里的小妹妹,对他来说更加是遥不可及的存在。

那之后又过了很久,他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样的一个幻梦。而有一天那位叔叔突然又出现了,给了他父母一笔钱,将他领回了家。

他刚到霍家时是吃了不少苦头的。虽然霍凛并没有要求,但一开始他也曾尝试改口叫霍凛“爸爸”,因为家里人告诉他,要想在霍家站稳脚跟,一定要让小叔认下他这个“儿子”。

霍凛倒是没说什幺,但他却因此激怒了霍家真正的那位天之骄女,暗地里被她变着花样折腾了不少次。霍瑾是他见过最美丽也是最阴狠的少女,像是生长在雨林里艳丽又带毒的蝴蝶,虽然柔弱,却也有着致人于死地的手段。

然而在她父亲面前,她却永远只是那样一副天真纯洁的模样。

他也觉得霍家这对父女相处起来似乎是有点奇怪。在外他听过很多霍凛是如何宠爱独生女的传闻,可实际与他们生活在一起之后,他却觉得霍凛对女儿好像……也并不是那般地疼爱。

他对女儿在物质条件方面当然是没有亏待过的,霍瑾的一切吃穿用度用的都是最好的。可是,霍瑾的钢琴比赛、霍瑾的家长会、霍瑾的初中毕业典礼——每一个家长应该参与的孩子的人生重要时刻,他都未曾露面。

对普通家庭来说,或许是钱在哪儿爱在哪儿;可对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,钱不是最珍贵的,陪伴的时间才最重要。

霍凛对女儿及其吝啬于付出自己的时间。

诚然那段时间他的公司正处于高速扩张期,可对于他这个养子,他都能抽出空来定期检查他的学习。对于霍瑾,他却总是不远不近地保持着距离。

霍淮明能感觉到霍瑾的委屈,也能看到她为了想要靠近父亲而做出的努力,以及每次期待落空后的失落和难过。

她是那样一个骄傲的少女,每次在给爸爸打电话的时候,却总是带上几分小心翼翼,说爸爸,我又拿了什幺奖什幺第一名,你能不能来参加我的颁奖典礼呢?

霍凛却总是说工作忙,没空,让你哥哥陪你去吧。

霍瑾原本并不喜欢他,但是因为霍凛想让她多亲近他,于是她就听话地尽量与他和平相处。

原本,他以为霍凛可能真的不爱这个女儿。可是,那天晚上,他无意间听到了父女的争执,而后他透过窗户看见霍瑾像疯了一样哭着冲出家门,在下着雪的寒夜里,决绝地跳入了冰冷黑暗的湖水中。

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寂静的水面,她就这幺一点挣扎都没有地沉了下去。

霍瑾不会游泳,这一点他是知道的。那个又倔又坏的小姑娘,这次是一心奔着死亡去的。霍淮明脑中一片空白,根本来不及多想,下意识地便跟着冲了出去。

他不能让她就这幺死了!

他还未跑到湖边,远远地便看到了有一个人先他一步地鱼跃入水。他猛地停住了脚,大口大口地喘息着,每一口吸入的空气都像含着无数的冰晶,剧烈地割痛了他的肺部,连喉头都尝到了甜腥的味道。

他不知道该不该上前。直至那个高大的男人托着女孩儿瘦弱的身躯,一步一步地从浅水中走了上来。

做父亲的,终归还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在自己跟前死去。

他缓缓走到霍淮明近前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惊魂未定的少年。男人身上还穿着昂贵的手工衬衫和剪裁得体的西装长裤,大概是刚结束工作还来不及换,此时全都湿漉漉地贴着身体。霍瑾紧闭着双眼蜷缩在他的胸口,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白色睡裙,嘴唇冻得乌青,赤裸的双足全是被石砾划破的血痕。

霍凛低头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,一颗未干的水珠从发梢掉落,顺着他失去血色的脸庞滑下,又滴到少女嫣红的眼尾,像是颗破碎的泪。

然后他双手向前一送,对霍淮明说:“伸手,接着。”

霍淮明木愣愣地擡起手,从男人手中接过了女孩儿。霍凛对他说:“别告诉她今晚发生的事,带她回家去找保姆,打电话给家庭医生。如果她问起来,就说是你救了她。”

他不愿让女儿知道是自己救了她。

霍淮明依言把霍瑾带了回去,而后她生了很重的一场病,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,瘦了十几斤,差点就缓不过来了。

霍凛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她。

霍瑾每天坐在窗边发呆,目光望着远方,不知道在等谁,像是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人一样。霍淮明隔三差五地提着保温桶去看她,监督她喝下鸡汤一类的食物补充营养。

她醒来的时候确实第一时间问了是谁救她上来的。保姆刘阿姨说是你哥哥抱你回来的。后来她又当面问了霍淮明是不是你救的我,霍淮明一边低头帮她打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边说是。

她就没再问过有关霍凛的事,以及爸爸为什幺不来看我的问题了。

她出院那天也是霍淮明去接的她,忙前忙后帮她办手续的也是他。霍瑾吃着他给自己带的新鲜草莓,乖乖地任由他牵着手上了车子。

两人并排坐在后座上,霍瑾说:“霍淮明,那天你都听到了是不是?我们又没有血缘关系,我之前还总欺负你,你犯不着讨好我了现在。”

霍淮明说:“你年纪比我小,所以是我妹妹,我得照顾你。”

霍瑾扭过头匪夷所思地看着他:“就因为这?霍淮明,你是不是受虐狂?”

霍淮明假装听不到:“草莓你还要吃吗?”

霍瑾吸了口气,说:“你看着我。”

霍淮明依言扭过头,看见霍瑾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。霍淮明无法这样与她对视,匆忙挪开了视线,可脸颊却突然被她双手捧住,然后她靠了过来,不由分说地贴住了他的嘴唇。

她口中还带着草莓的甜香,青涩粗鲁的吻几乎让他感到了疼痛。可是疼痛之中的那一点悸动,又是如此地令人欲罢不能。

最终两人的嘴唇分开,霍瑾轻声说,“我告诉你为什幺。因为你爱我,这样就有理由对我好了,是不是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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