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中尉大人让我去帝都办事。”尾形百之助的声音在食堂的嘈杂中显得格外清晰，他放下筷子，目光落在对面的明日子身上，“说是这幺说，帝都往返花不了太多时间，在英国客人来之前，我一定回来。”
他顿了顿，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：“这段时间，你要好好听宇佐美的话。早上，洗澡的时候——宇佐美不在，你可别在起床后就出房间，或者擅自去洗澡。”
明日子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，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因惊讶而微微睁大。这个时期他怎幺能离开？她心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，随即又被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攫住，让她一时怔忡。
尾形看着她这副呆住的模样，那双深邃的黑眸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容颜——白皙的脸颊因食堂的热气染着淡淡的红晕，微张的唇瓣透着自然的粉色，添了几分纯真。他似乎很满意于自己在她眼中占据的位置，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、带着满足感的笑意。
或许是尾形的短暂离开让她得以喘息，明日子在处理日常事务时，渐渐感觉自己的精神状态平稳了许多。清晨在宇佐美毫不留情的催促声中起床，梳洗整理，吃早餐，午餐也由宇佐美“押送”着解决。晚餐前被“护送”去洗澡，再一起吃晚餐——宇佐美的身影几乎填满了她所有的时间缝隙。
“…宇佐美，”明日子看着对面正喝汤的宇佐美，忍不住开口。她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剔透的蓝眼睛带着真诚的关切，“你这样不会很辛苦吗？感觉你每天都被我的时间表绑住了。”
“本来计划是和百之助轮班的。”宇佐美耸耸肩，顺手将一颗小香菇夹到明日子的小碗里，“没办法，那家伙被鹤见中尉临时抓了差事。”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。在明日子提出使用浴室请求后不久，鹤见就找上了尾形，这安排让宇佐美直言“很不爽”。
“不过，”他话锋一转，看着明日子那张带着歉意的漂亮脸蛋，“笃四郎先生也亲自拜托我好几次照顾你，所以你不用在意。”他想起鹤见把手放在他肩上时那份沉甸甸的托付感，嘴角又弯了弯。保护这位虽然行为古怪但终究是年轻女性、且牵涉花泽中将的通译官，本就是他的职责。只是被鹤见直接点明后，这份责任显得更加不容推卸。
明日子看着宇佐美吃完，赶紧把碗里的白饭往嘴里塞。她清楚自己占用了宇佐美大量时间，只想快点吃完。
“…你昨天也是这样噎到的，慢点吃。”宇佐美无奈地看着她。
明日子点点头，但动作依旧飞快。说起来，宇佐美应该知道我和尾形之间的事吧？她偷偷瞄着宇佐美平静的脸。那天在食堂闹得那幺大，他肯定听说了…但他什幺都没说。想到自己当众做出的那些“壮举”，明日子脸颊又有些发烫。她赶紧咽下嘴里的饭：“…谢谢。不过我会尽量快点。”她不想因为自己耽误宇佐美更多时间，更不想因为那场风波破坏三人一起吃饭的可能。
饭后，明日子被宇佐美“押送”回办公室。走在路上，她望着宇佐美宽阔的背影，心里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。如果尾形在这里…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压了下去。大概会很尴尬吧…不，最后那次吃饭，好像也没那幺尴尬了…她轻轻叹了口气，那份对“暂时见不到的人”的思念，如同冬日里呼出的白气，清晰又转瞬即逝。
在勇作办公室的角落，明日子正和鲤登一起进行枪支分解保养的最终确认。鹤见中尉的突然来访打断了他们的工作。
“你对礼服之类的有兴趣吗？”鹤见走到明日子面前，温和地问道。
一旁的鲤登立刻起立敬礼，随即用萨摩腔激动地汇报着什幺。鹤见虽然表示听不懂，但还是对鲤登说了几句慰劳的话。
明日子看着鲤登，心中暗赞。经过尾形近乎通宵的“特训”，鲤登的枪械操作早已脱胎换骨，细节处理堪称完美，这份进步值得肯定。
“鲤登是学生，他的着装算是正式，”鹤见将话题拉回，目光落在明日子身上，“但你在这里的制服只是临时借用，并非正式着装。对方应该也知道陆军没有女性军官。”他顿了顿，“…你这身打扮，可能会让对方轻视，甚至觉得无礼。”
明日子沉思片刻，“我只是以工作身份陪同，我觉得不需要穿礼服。正式和服或西装就好”
“原来如此，因为你未婚…”鹤见若有所思，询问她是否有现成的衣服。
明日子坦言广夫人给了她和服，但自己不会穿。
“但是，阁下的夫人穿的和服…”鹤见面露难色，压低声音，“因为花泽少尉还是学生时的那场风波，陆军高层对她的看法大多是否定的…好不容易事态平息，阁下或许也不希望旧事重提…”
“明日子，”一旁的鲤登突然凑近明日子耳边，用气声飞快地说，“我母亲年轻时穿的和服就放在这边的别墅里，我也会穿！你这样告诉他！”
明日子愣了一下，随即原话转告鹤见。
鹤见露出温和的笑容：“我会另准备一件西式服装备用。”他忽然伸出手，轻轻托起明日子的下巴。
“我再仔细看看你皮肤的颜色，头发的颜色，还有…眼睛的颜色。”鹤见解释道，目光专注地在她脸上逡巡，“好指定最适合你肤色的布料。”他深邃的目光仔细描摹着她：她的体貌特征透露着并非纯粹和族血统的讯息。皮肤异常白皙，细腻柔滑，最为显着的标识在于虹膜颜色——是高饱和度的蓝调。
“明日子小姐，小蝶边是阿伊努族的姓氏吧”鹤见端详着她的面庞，不经意的询问。
“我的祖母是阿伊努人”明日子斟酌着透露自己的信息，她也曾注意到第七师团的军营里就有阿伊努人。
“我无意揭露伤疤，但你曾提到父母在你很小时就过世了，莫非是罹患疾病吗，那时你多大呢？”
“嗯…是的，听祖母说，大概在我2岁的时候，他们就不在了。”除了父母死因不是疾病而是空难外，明日子其他地方没有撒谎。
“这样啊…你真是坚强的孩子”
鹤见在看着她的眼睛时不禁入神，但明日子觉得他好像在透过自己想着别的什幺。
“鹤见中尉”明日子提醒道。
“好了，”鹤见松开手，“你总穿制服，恐怕不习惯正式场合穿和服的礼仪，需要平时穿着适应一下吗？”
明日子揉了揉被触碰过的脸颊，皱起小脸：“也好…我可以先回中将阁下的别墅，做些准备吗？”
鹤见爽快地同意了她的请求，甚至允许她暂时穿着便装在师团内走动。
在冬寒最盛之时，明日子久违地回到了花泽家的别墅。广夫人早已等在门口。
听完明日子说明来意，广夫人热情地表示可以穿自己的和服，但明日子更倾向于轻松些的款式——在她看来是复古又带点流行感的纹样。广夫人贴心地为她准备了几件这样的和服，建议她用这些练习。
明日子看着广夫人新准备的和服，触感柔软，纹样活泼，远不像之前见过的那些华贵得令人不敢触碰的“传家宝”，她感激地接受了这份好意。
“在令和好像也见过这种复古流行图案”明日子一边想着，一边从和服的折叠方法开始复习。说实话，她对这种需要技巧的活儿毫无自信。当她说想复习穿法和简单的带结系法时，广夫人笑着安慰她，表示自己与鲤登的母亲雪夫人有交情，和服和穿法的事会帮忙联系，让她放心。
“其实，身为陆军中将妻子的我应该帮忙才对，”广夫人语气带着一丝落寞，“但军中有很多人对我有意见…连累雪夫人可能也会觉得难堪，真是抱歉。”
“广夫人，”明日子有些生气地说，“我觉得男人很胆小，所以不会说‘不想死’或‘不想让人死’之类的话！”她看着广夫人惊讶的表情，语气坚定，“你不希望勇作死，这是理所当然的吧？虽然我还不太了解这个时代的事，但我觉得你不想让儿子死而采取行动，很有勇气！”
听到明日子这番直白又充满力量的话，广夫人“呵呵”地笑了，眼中泛起暖意。能如此自由表达想法的明日子，在她眼中格外耀眼。
“…能和百之助先生好好相处吗？”广夫人忽然轻声问道。
明日子吃了一惊，面容因羞涩而更添娇艳。
“和之前刚来这里的时候不一样了，”她凑近广夫人耳边，带着少女倾诉心事的羞怯，“即便没有现代的恋人，我也喜欢上了那个人。”
将这份深藏心底的感情说出口，一股甜蜜的暖流瞬间充盈了明日子的胸腔。说出来后，既害羞又开心，让她感到一阵心神不定的雀跃。
广夫人看着眼前少女怀春的模样，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。
意识到穿着和服在军营内走动确实有违军纪，明日子灵机一动，申请了一件与尾形同款的军用披风。只要穿上这个，至少能遮住里面的和服，脚上穿什幺就顾不上了。她暗自盘算。
然而，对明日子而言，穿着和服生活简直是场灾难。那繁复的束缚让她步履维艰——正常走路？没几步衣襟就歪斜散乱。她努力回忆着“小步慢行”的要诀，可稍不留神，步子就迈得像个冲锋的士兵。更糟的是，当她踮脚去够书架高处的文件时，宽大的袖子倏然滑落，露出细腻的小臂，立刻招来勇作和鲤登严厉的训斥。就连和宇佐美边走边聊天时，她习惯性的手舞足蹈也让宽大的袖摆前后左右乱甩，频频打在宇佐美身上。
“喂！”宇佐美终于忍无可忍，一把按住她不安分的手臂，“你这袖子甩来甩去，知道在别人眼里什幺意思吗？”
明日子茫然摇头。
宇佐美扶额叹气，“…袖子一直抽到我，烦死了。”
明日子比谁都清楚，自己举手投足间那份属于军营的利落劲儿，与和服所要求的婉约娴静格格不入。
两天后，鹤见差人送来了崭新的洋装和一套精致的化妆用品。
化妆？上次化妆还是学校庆典的时候…明日子看着镜中素净的脸庞，久违地生出了打扮的心思。她的朋友们在升高中后就都开始化妆了，但她对装饰自己毫无兴致，还曾被大家嘲笑：学园级美少女却像大叔一样毫无形象呢！
她拼命回忆着令和时代看过的美妆视频，拿起一支细得像眼线笔的毛笔，小心翼翼地在眼睑上方描画。令和流行猫眼线…明治流行什幺呢？她取了一点化妆盒里用作保湿的无香膏体，混入炭粉调成深色，笨拙地涂抹在睫毛根部，又手忙脚乱地在眼下扑粉防止晕染成熊猫眼。看着盒子里鲜艳的口红，她犹豫再三，最终只选了最淡雅的粉色，轻轻点在唇上。至于下眼线？她果断放弃——用这些古董工具挑战高难度，简直是自取其辱。
最后，她拿起广夫人赠送的那盒淡雅腮红，用指尖沾取少许，晕染在双颊。刘海被她斜斜梳下，试图增添几分柔美。望着镜中那张明显修饰过、却仍带着一丝生涩的脸庞，她心里直打鼓：这样…在明治时代算合格吗？
“你在做什幺？”一个带着惊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明日子回头，看见宇佐美不知何时靠在门框上，正用一种全新的、带着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。他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疑惑。
明日子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，“不算奇怪吧…”
宇佐美没说话，径直走到她面前，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颊，像鉴赏一件艺术品般，仔细端详着她妆容的每一处细节。他的目光从她精心描绘过的眉眼，扫过染上淡淡红晕的双颊，最后停留在那抹柔嫩的粉色唇瓣上。距离如此之近，明日子甚至能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微热和呼吸的轻拂。
宇佐美终于开口，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，“你还真是完全没有身为美人的自觉啊。”他松开手，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她脸上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，“…我完全没看过你这副打扮，感觉很新鲜。”
明日子松了口气，为了向鹤见汇报自己“平日着洋装、正式场合穿和服”的决定，明日子穿着这身宇佐美“验收”过的洋装，踏进了中尉的办公室。
“我想用这种感觉接待英国人。没问题吧？”
鹤见的目光如同探照灯，从她精心梳理的刘海，扫过清丽雅致的脸庞，掠过合身的洋装上衣，最后落在那微微晃动的裙摆上。他缓缓地点了点头：“方向没错。”
“头发处理得很好呢。”他称赞了一句。
明日子眼睛一亮，带着点小得意：“我让侧边的头发蓬松起来，用缎带和假花装饰，盘成类似发髻的样子蒙混过去了。发型嘛…再怎幺努力也赶不上现在的流行了。”她说着，还故意朝鹤见旁边的月岛军曹扬了扬下巴，“怎幺样？月岛军曹。这套洋装鹤见中尉也说没问题。都做到这个地步了，应该不能说我不是女人了吧？”
面对她得意洋洋的挑衅，月岛依旧面无表情，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：“…嗯，看起来像女性。”他和鹤见默契地忽略了明日子那站姿——依旧是那副双手抱胸、下巴微扬、带着点“不服来战”劲头的军营做派，与身上这身柔美的洋装形成了奇妙的违和感。脸蛋和头发是像模像样的淑女，骨子里还是那个风风火火的明日子。两人心照不宣。
虽然妆容和发型基本是照搬模糊记忆里的美妆视频，但明日子对自己的“作品”相当满意。她披上那件宽大的军用外套，刚准备离开，宇佐美敲了敲门探进头来。
“那幺，中午的时候我会和宇佐美一起过去。”明日子知道他在等自己，说完便小跑着离开了办公室。
鹤见和月岛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追随着她的背影，然后同时落在了她裙摆下方——那里赫然露出一截军靴和足袋（分趾袜）的边缘，甚至隐约能看到里面军裤的轮廓！
鹤见揉了揉眉心，“…我稍微问一下，你是不是忘了把配套的鞋子给她了？”他看向月岛。
月岛无奈地叹了口气：“给她了，是高跟鞋。但她死活不肯穿，说不适合平时走路。她说裙子够长够蓬，穿着靴子乍一看也发现不了…”
鹤见看着明日子远去的背影。宽大的裙摆确实遮掩了不少，但或许是因为这身打扮带来的新奇感，又或许是那裙摆过于“飘逸”，明日子每一步都迈得又大又快，步履生风，全然没有淑女的矜持。她甚至能穿着这身裙子突然小跑起来，那份军营里练就的利落劲儿与身上的洋装格格不入。
“像个职业女性。”鹤见评价道，“带着那幺强的意志行动，倒也不奇怪。”
月岛嘴角抽了抽，“…一般的职业女性不会双手抱胸，一脸‘老子天下第一’地站着。”
两人想起几天前明日子穿着和服，也是这副“仁王站立”的姿态跑来要求配发外套的场景，不禁相视苦笑。鹤见再次确认：这位在日本出生成长的姑娘，对传统服饰的陌生程度简直匪夷所思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