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,在茵茵绿草上投下斑驳的光晕。风铃木的叶片轻声作响,宛如远处传来的缥缈歌谣。
这里是一片月影紫铃花海,。花朵形似垂挂的铃铛,花瓣是罕见的深紫色,边缘勾勒着一圈银白,每当微风拂过,成片的花海便如波浪般摇曳,仿佛无声的奏鸣,散发着清冷幽远的香气。
伊莉丝·冯·克劳迪尔就坐在这片花海边缘的一棵古老银椴树下。
苍白的指尖轻轻拂过厚重魔法书页上凹凸的烫金符文,那些复杂拗口的古代咒文对她而言,比社交场上任何无聊的寒暄都更易理解。
她蜷缩在树根形成的天然座椅里,一身黑色蕾丝长裙几乎要与树荫融为一体,唯有那头流泻而下的银白色长发,在偶尔漏下的光线中泛着冰冷的光泽,如同月光凝结成的丝缎。
伊莉丝微微仰起脸,闭上那双深邃的紫罗兰色眼眸,感受着带着花香的微风拂过面颊。
——这是她少数感到片刻安宁的时刻。
远离庄园里那些或恐惧、或怜悯、或好奇的目光,只有在这里,诅咒带来的刻骨寒意似乎才能被阳光和花香稍稍驱散几分。
纤细的手腕上,几道不易察觉的暗色纹路在苍白皮肤下若隐若现,那是束缚她生命的枷锁,无声地提醒着她与他人不同的命运。
宁静并未持续太久。
细微的脚步声谨慎地踏过草地。
一名身着家族侍卫服饰的男子在数米外停下,恭敬地垂首:“伊莉丝小姐,卡尔文少爷请您回庄园。新的……仆役马上到了,少爷希望您能见一见。”
伊莉丝长长的睫毛颤了颤,没有立刻睁开眼。被打扰的不悦让她周身的空气似乎更冷了几分,几片靠近她的月影紫铃花瓣无风自动,轻轻蜷缩起来。
她讨厌任何改变,尤其是被强加于身的“陪伴”——那些女仆,要幺吓得瑟瑟发抖,要幺敷衍了事,只会让她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异常。
但这是哥哥卡尔文的安排。她唯一不愿让其担忧的人。
“……知道了。”她的声音清冷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。
她合上魔法书,抱在胸前,缓缓站起身。阳光掠过她的发梢,却仿佛无法温暖她半分。
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静谧的紫铃花海,仿佛要将这份短暂的宁静吸入心底,然后转身,跟着侍卫,走向那座巨大而华丽的庄园。
裙摆拂过紫铃花,花朵轻轻摇曳,似在无声地挽留。
与此同时,一辆蒙尘的马车正颠簸着驶离王都的侧门。
芙蕾娅将额头轻轻抵在微凉的车窗框上,目光掠过窗外逐渐后退的喧闹街景。
车厢内挤着七八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,大多面色惶恐或麻木,空气中弥漫着汗味、尘土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绝望气息。马车每一下颠簸,都引来细微的啜泣或压抑的呻吟。
但这并未过多影响芙蕾娅的观察。她以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,看着外面那个鲜活而真实的世界。
看啊,那些高耸的尖顶建筑,用的是南方运来的乳白色石材,阳光下闪闪发光。街道两旁店铺林立,招牌在风中吱呀作响,面包房飘出诱人的麦香,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的打击乐。衣着光鲜的绅士淑女们撑着阳伞悠闲漫步,小贩们扯着嗓子叫卖,孩子们追逐打闹着从马车边跑过……
这一切,与芙蕾娅记忆中那个战火纷飞、满目焦土的北方边境小镇,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。
她出生的小镇,连空气里都常年混杂着硝烟和血腥味,而不是如今萦绕在鼻尖的——花香?她微微蹙眉,是了,路边花摊上贩卖的成束鲜花,香气浓郁得几乎有些奢侈。
王都奥古斯都,千年帝国的中心。据说开国皇帝于此地受神启而建都,依偎着孕育文明的母亲河——瑟银河,背靠蕴藏丰富魔晶矿脉的苍翠山脉,易守难难攻,水陆交通便利,自然是繁华无比。
芙蕾娅默默地想着从过往旅人或买主零碎谈话中听来的信息。
这里是权力、财富和智慧的漩涡,也是无数像她这样的人,被命运浪潮裹挟而至,最终沉没的地方。
马车驶过巨大的中央广场,她看到了那座巍峨的生命女神像。
女神面容悲悯,双手托举着一枚破碎后又重新愈合的水晶符号,象征着治愈与守护。
芙蕾娅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粗糙的衣料,那里空无一物,但她心中却默念了一句简陋的祈祷。信仰,是像她这样的人,在漫长黑暗旅途中,唯一能握住的微弱烛火。
马车很快将广场的喧嚣抛在身后,驶入更宽阔平整的道路。两侧的建筑愈发稀疏,绿意渐浓。远方的山脉轮廓清晰起来,如同巨人沉睡的脊背。
她知道,这条路通往郊外的贵族领地。而她的新归宿,克劳迪尔家族的庄园,就在山脉脚下,距此不过十几里。一个对于女仆而言,或许已是遥不可及的世界。
车厢内的气氛并未因离开城市而轻松。相反,一种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开始蔓延。一个坐在角落的女孩终于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。
“别哭了,”身旁一个稍年长的女子声音沙哑地劝道,眼神空洞,“哭有什幺用?省点力气吧。”
女孩哭得更厉害了:“我、我想回家……”
“家?”女子嗤笑一声,带着无尽的苦涩,“卖了我们的,不就是家里的人吗?”
一句话,让车厢内陷入了更深的死寂。
芙蕾娅沉默地低下头,看着自己布满薄茧和细小伤痕的手指。
这双手,握过锄头,洗过无数人的衣物,也曾在一片废墟中徒劳地挖掘过……奴隶市场,那是王都光鲜亮丽表皮下一块巨大的灰色疮疤。
像她们这样因战乱、债务或阴谋失去自由的人,被明码标价,像货物一样被评估、交易。善良、忠诚、美貌、力气……一切都可以被折算成银币。
她见过眼神桀骜最终被鞭子磨去所有棱角的少年,也见过试图逃跑被当众处决以儆效尤的女奴。那里的空气,永远混杂着恐惧、绝望和一种令人作呕的、对人性漠然的冷酷。
她能活到现在,并且尚未完全失去眼中的光,连她自己有时都觉得是个奇迹。
或许,正像那位早已模糊了面容的母亲所说,她是一株石缝里的韧草,无论多幺恶劣的环境,只要有一点点雨露阳光,就能挣扎着活下去,甚至试图开出花来。
就像……她忽然想起刚才惊鸿一瞥看到的,路边花摊上某种紫色的、铃铛形状的花,在尘土飞扬中依然保持着奇异的洁净与美丽。它们叫什幺名字?她不知道。但它们那在逆境中沉默绽放的姿态,却莫名地印在了她的心里。
马车在庄园气派的黑铁大门前停下。经过简单的盘查,马车缓缓驶入。庄园内的景象让所有女孩都屏住了呼吸——精心修剪的花园、喷泉雕塑、远处矗立的灰白色宏伟宅邸,一切都透着古老的底蕴和不容置疑的权威。
女仆长艾琳,一个束着紧绷发髻、嘴角下撇的红发女人,早已带着几个女仆等在那里。她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刚刚下车的女孩们,毫不掩饰其中的挑剔与轻视。
“排好队!都安静点!”她的声音尖利,“从现在起,你们是克劳迪尔家的财产了。记住你们的身份,安分守己,干活勤快,或许还能得个好去处。要是谁动了不该动的心思……”她冷哼一声,未尽之语充满了威胁。
女孩们噤若寒蝉。
芙蕾娅垂着眼帘,安静地站在队伍中。艾琳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两秒,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与厌恶。芙蕾娅能感觉到,但她早已学会不去在意。
就在这时,一阵空灵、悠扬如歌的啼鸣声从远处传来,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。只见一只通体雪白、唯有尾羽点缀着星点银蓝光泽的鸟儿,如同一个优美的精灵,滑翔着掠过花园上空。那是罕见的灵兽“星歌雀”,传说它的歌声能抚慰心灵,极其珍稀,只会栖息在魔法纯净之地。
“呀!”队伍中一个看呆了的女孩不小心绊了一下,撞到了旁边的芙蕾娅。芙蕾娅正仰头望着那只美丽的生灵,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,向前跌去。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幺稳住身体,却碰倒了身后一架原本用来修剪高枝的花匠短梯。
木梯倒下的声音并不响亮,却在此刻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更不巧的是,木梯倒下的方向,恰好是通往主宅的一条小径路口。
艾琳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,刚要厉声呵斥——
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。
小径的另一端,刚刚散步归来的伊莉丝,正站在那里。侍卫跟在稍远的身后。
倒下的木梯并未碰到伊莉丝,甚至离她还有几步远。但突如其来的声响,显然惊扰了她。
芙蕾娅慌忙站稳,擡起头,想要道歉。
就在那一刻,她的目光撞进了一双眼睛里。
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……深邃的紫色,如同最神秘的紫水晶,又像是暮色降临前最遥远的天际。
那里面盛满了惊扰后的不悦、惯有的疏离、一丝未散尽的脆弱,以及一种……与这明媚花园、与这温暖午后格格不入的、来自深渊的幽寂。
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。
芙蕾娅忘记了呼吸。周围的一切——艾琳的怒容、其他女孩的惊恐、甚至那只仍在吟唱的星歌雀——都迅速褪色、模糊,化为虚无的背景。她的世界里,只剩下那双眼睛,和那个站在光影交界处的苍白少女。
她看到少女微微蹙起的眉,看到她怀中抱着的厚重古籍,看到她银白色长发在微风中的细微颤动,看到她周身那种几乎肉眼可见的、将世界隔绝在外的孤寂屏障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,如同汹涌的潮水,瞬间淹没了芙蕾娅的心脏。那不是恐惧,不是怜悯,也不是好奇。那是一种更深沉的、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。仿佛她跨越千山万水,历经无数磨难,就是为了在此刻,此地,遇见她。
而伊莉丝,也同样怔住了。
预想中的惊吓或恐惧并未从这个冒失的女仆眼中看到。那双棕黑色的眼眸,清澈而温暖,像蕴藏着永不熄灭的柔光。
此刻,那光正清晰地映照出她的身影,带着一种纯粹的、毫不掩饰的震撼,以及一种……伊莉丝无法准确形容的、仿佛穿透了漫长时光的熟稔与温柔。
这个女仆的眼神里,没有她习以为常的疏远和惧怕。只有一种沉静的专注,仿佛她是世间唯一值得凝视的存在。
少女周身的寒意,似乎被这目光驱散了一瞬。缠绕在她手腕上的暗色纹路,极其轻微地、几乎无法察觉地波动了一下,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,泛起一丝涟漪。
星歌雀吟唱着飞远,它的歌声余韵消散在空气里。
齿轮,在这一刻,发出了宿命的叩响。
芙蕾娅首先回过神来,她立刻低下头,屈膝行礼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:“万分抱歉,小姐。是我冒失了,惊扰了您。”
伊莉丝没有立刻回答。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低垂着头的少女,看着她束在脑后的棕黑色发丝,看着她纤细却显坚韧的脖颈。
过了片刻,一声清冷的、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才轻轻响起:
“……无妨。”
伊莉丝抱着书,从芙蕾娅身边缓缓走过,没有再看她一眼。但只有她自己知道,那一刻的心跳,有多幺异常。那股萦绕不散的冰冷孤寂,似乎被短暂地烫了一下,留下一个微小的、却无法忽视的印记。
芙蕾娅直到伊莉丝的身影消失在宅邸大门内,才缓缓直起身。艾琳刻薄的训斥此时才传入耳中,但她却仿佛隔着一层水幕听到般模糊。
她擡手,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。
那里,正剧烈地跳动着,为一场猝不及防的、一眼万年的相遇。
阳光洒满庭园,月影紫铃在风中无声摇曳,香气清冷幽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