申城的冬天总是低着头,像一张被潮气压皱的灰纸。天色刚过午后就暗下去,光在高楼与高楼之间被挤成一条苍白的缝,风从江面拎着湿气一路推来,钻进领口与袖口,像一条冷而细的蛇。
会展中心的玻璃幕墙在这天气里显得更冷。灯带从天花板上延伸出去,像并不热情的脉搏,节奏稳定却没有温度。宋佳瑜推开厚重的玻璃门,胸前的名牌轻轻晃动,上面打着清晰的黑字:Vivian Song | Song Group。她习惯性地把它别得正一点,视线在大厅里掠过,自动把陌生的面孔归为“可能需要问候”“可能点头即可”“完全可以忽略”三类。
母亲李岚坚持她在公开场合用英文名,说这更“国际化”,更快被人记住。宋佳瑜从不反驳。她知道,在这里,她是 Song Group 的继承人,是一个要被看见的名字;至于她自己的喜恶,放在口袋里就好。
会场不大,三四十人,布置简洁克制:圆桌上摆着矿泉水、记事本,一只短粗的铅笔横在纸上方,像一条简短的提示线。投影幕亮着上一位演讲者的尾页,蓝白相间的柱状图被压在屏幕左上角,右下角托着公司的 logo。空气里飘着咖啡与新墨水的味道,混合着冬天特有的金属冷气。
宋佳瑜在靠后的位置坐下,掀开资料的第一页,头两行写着今日议程。她拿起那只铅笔,顺手在“消费者洞察”三个字下划了一道不重不轻的线。她的背始终挺直,下巴线条平稳,目光收敛。
她翻到第三页的那一瞬,门口有脚步声。她并不打算擡头——直到主持人以一种明显更郑重的语气说:
“接下来,有请 Selene Chen | Senior Project Manager, L.E.K. Consulting,为我们带来《华东健康食品行业趋势分析》。”
陈知。
这名字在她脑子里轻轻敲了一下,像有一颗极小的石子落进湖面,水纹随之扩散。她把视线从纸面擡起来——并不急,像给自己一个缓冲的节奏。那个身影已经走上讲台:一身深灰色西装,线条像刀子一样清,衬衫雪白,扣子系到了最上方。黑发被挽成低髻,露出干净笔直的颈线,耳畔没有任何饰物;这让她看起来像一幅被削去多余装饰的素描,只剩骨架与冷意。
并不是那种一眼惊艳的美,相反,几乎苛刻:眉骨的起伏、眼尾的挑度、唇色的浅淡,都在拒绝任何亲近的线索。可越是这样,越让人无法把眼睛移开——像盯着冬天的霜玻璃,你明知道它冰冷,还是会想伸手去碰一下。
她站定,灯从上方落下来,打在她脸上,把五官的折线压得更分明。她开口,声音不高,却立即把空间收拢起来:“过去三年,华东地区健康食品的增长点,主要集中在功能饮料与植物基产品两条赛道……”
她的普通话干净利落,像骨节分明的手,按住每一个关键词,既不拖长,也不抛抛拽拽。幻灯片一页一页切过去,蓝、白、灰的色块被她的激光笔点出层次,她从人口结构谈到消费心智,从渠道结构谈到供应链瓶颈,然后绕回到一个词——“渗透率”。她说这句话的时候,目光扫过台下,不偏不倚,不轻不重。
宋佳瑜下意识擡眼,就在那一瞬,两道视线撞上。
像冰面被一粒石子击中,碎纹从中心扩散开去,极细,却迅速。
只一秒,陈知的目光就收回去了,像什幺都没发生。她的语速未变,指尖挟着激光笔,亮点落在下一页图表的右下角。那种稳定感几乎让人心生敬意——仿佛她不是在展示,而是在主刀,把一个复杂的病灶精准地剖开,又缝合,最后擡手摘下手套,露出干净的掌心。
宋佳瑜呼出一口极浅的气,视线重新落回资料。她在边角记下几个术语,写得不急不缓。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快了一点点,但很快回落。她对自己说:这只是一次行业的重逢,专业上的轨迹相交,理所当然。
可在她更深的心口,仍有一丝不被言语捕捉的颤意。那是葬礼之外的第一次看见,像在另一个维度里把人补全。她想,可能是这灯光的问题,把人的冷硬与锋芒都压得更显眼;也可能只是冬天——冬天本来就更适合衬托清冷。
掌声在一个恰当的时刻响起。陈知微微颔首,动作极为克制,像一枚冰雕体面地倾斜了一下就又立正。主持人接过话,感谢她的分享,宣布十五分钟茶歇。
人群立刻松散开来,杯子碰着纸杯盖发出轻微的“嗒嗒”声。咖啡机在角落里低沉地运转,新鲜的苦味迅速冲淡了空气中的墨水味。宋佳瑜没有立刻挪动,她把笔放回纸上,重新把议程翻到第一页,像是认真核对自己该在茶歇时找谁交谈。
脚步声在她身侧停下。
“宋小姐。”
她擡头。那张脸近了,冷意并不靠近,但存在感压得很稳。她看见那枚名牌在深灰的衣料上方落着,字母冷冷地排成一列:Selene Chen。
“真巧。”宋佳瑜说,笑意是恰当的、礼貌的,“在这里见到你。”
“申城不大。”她的嗓音随之落下,比台上的音色更低一点,也更松弛,但仍然控制得很好。陈知把手里的杯盖轻轻扣上,像是把一句不必要的废话也顺带盖住。
她们并肩走到落地窗边。窗外并没有雨,只有一层淡淡的雾,像有人在城市上方撒了一层细粉,把每一条线都磨钝了。街灯已经提前亮了,昏黄的光在地面上摊开,像被冷风翻动的旧油墨。
“你们公司也和食品行业有合作?”宋佳瑜开口。她不急于套近乎,也不拒人于千里之外,她把每一个问题都包装成职业需要的样子,温和平直,像过一座稳固的桥。
“是。”陈知点头,视线并不四处飘,“我们一直在看华东市场。看到 Song Group 的人出现,我很高兴。”她停顿了一下,像是自查自己的语句是否过线,然后补上一句更贴边的解释,“健康食品这条线今年会更热,尤其是功能饮料与植物蛋白的组合。你们如果考虑扩 SKU,渗透率和动销的节奏要把握住。”
“谢谢建议。”宋佳瑜举杯,像是把一句“受教了”藏在杯沿之后。她并不急着问更多,反而退了一步,“我还在学习阶段,要把现场看得多一点。”
“学习很快。”陈知说,像是陈述一个她已经验证过的事实。
短短的对话没有任何出格的语句,像是两条并排而行的线,各有自己的轨迹与缓慢的光。宋佳瑜不觉得紧张,她甚至觉得轻松——因为一切都专业到位,没有逼仄,没有暗示。她把杯子递到垃圾桶边,压下杯盖,回头准备说一句“我们会保持联系”。
陈知的视线正好落在她的手上。杯子在她指尖转了一下,指节在冬天里显得更干净,那动作随意——可在某一双眼睛里,迅速放大为一幅近乎私密的画:温度、皮肤、触感,都被空白处填满。
喉结极轻地滚了一下。陈知 很快把目光收回去。她不允许自己在此刻多停留哪怕半秒钟——半秒钟已经足够暴露她的渴。她只保留职业该有的弧度,把那一点险些溢出的热按了回去,像把暖手贴按在掌心之内,然后把手插回大衣口袋。
“之后如果你们需要 benchmark 数据,或许可以一起看。”她说,语气里只有“工具性”的清清冷冷,“我会让团队把公开样本的摘要发你邮箱,Vivian。”
这声 Vivian 叫得很顺,不轻不重。宋佳瑜点头:“好的。谢谢 Selene。”
她把名片从名牌背后的夹层里抽出来,轻轻一递。那是干净、单纯的交换,像寒冬里的一个呼气,落地就被风吹散,听不见回音。
茶歇结束前两分钟,会场提示铃轻响。人开始回流。宋佳瑜把名片盒扣上,握在掌心里,像握紧一件并不沉重的东西。她没有回头看窗边的人是否也往会场走——她不需要确认别人的节奏,她更愿意确定自己的。
回到座位时,她看见手机屏幕上亮着一条消息:【晚上九点回,别等我。】她在屏幕上轻轻滑了一下,回了一个“好”的表情。那是她与乔然之间最熟悉也最节省时间的沟通方式:不解释,不缠绕,像提前约定过同一种省略法。
阶段性的小结开始。主持人把麦递给下一位发言者。冷光从她的左脸斜下去,给她的睫毛上镀了一道浅影。她在边角写下三个词:SKU、动销、渗透率。在动销后面,她加了一点,像在一组不完整的公式后补上一个括号。她想起陈知刚才说“节奏”的时候那种利落的语气,又把括号的线拉直了一些。
会议在预定时间结束。人群再一次松散,像被剪断的线松回原状。宋佳瑜把资料夹好,揣进大衣内里,用围巾把脖颈裹紧。她在门口停了一下,给司机发消息:【可以到门口吗?】很快,司机回:【门口太堵,只能停到街口。】
她哦了一声,指尖在屏幕上停了停,然后锁屏。空气在门缝里挤进来,带着一股轻微的潮冷。她把手塞进兜里,向外走。门在身后缓缓合上,像把一段光隔在里面。
她并不知道——就在她跨出门槛的一瞬间,另一个方向也有人迈开步子,角度不偏不倚,距离不远不近。那人把自己的节奏放缓,像给一条细线让出位子。
——
陈知没有立刻跟出去。她在会场的最后一排停了一秒,像把某件东西放回心里最深的抽屉。她知道自己在做什幺:把“看见”变成“可见”,把“不期而遇”变成“可被验证的概率”。她甚至知道下一步要走在哪里——大楼外的风会更冷,街口的车流会更慢,一个人的身形会在雾里被线条切碎,然后在某个短促的停顿里被她撑起一把伞。
她把门推开。冬天把冷气往她脸上扑。她眨了眨眼,像把眼底最后一丝热也用冷风吹灭,只留一面可供检阅的镜子。
她向前走。鞋跟落在石面上,发出极轻的声响,节奏稳定;她的手在大衣口袋里,指尖轻轻摩挲那枚名片的边。Vivian Song。她默念了一遍,像在黑暗里把某个名字刻深一度。
她知道,自己并不是在追逐。她更像是在布署——把一张看不见的绳网,稳稳当当地拉在这座城市冬天最拥挤的十字路口。风会把它吹得更紧,雾会让它看不见;而她要做的,只是在正确的时间,把一个恰当的节点扣上下一枚扣。
网,已经落下了第一根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