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走了一段路,背上的少女睡得很沉,平稳的呼吸轻轻落在江頖的脖颈处,带着温热的气息。江頖脚步停在许听家楼下,擡头望向她家的方向,发现室内漆黑一片,秋天的树叶随着季节的变动而飘落,月光透过树枝照在阳台上,他总觉得那里站着一个人,那模糊的轮廓让他心里泛起一阵说不上来的怪异。
许是采光的问题,许听家的阳台恰好一半迎光、一半背光,像爬山虎朝着光亮的方向疯狂生长、扎根,明暗交织间,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寂寥。
少年垂下眼眸,眉头不悦地皱了一下,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上,月光将鞋照得发亮,明明只是一双再普通不过的鞋,此刻怎幺看都不顺眼。
这时,许听慢慢地睁开眼,将视线落在阳台上,原来三楼是这样矮啊,小时候许听觉得三楼高得像悬挂在天上的圆月,无论她怎幺伸手都够不着。有有一次站在阳台上往下看,看见一个小朋友骑在他爸爸的肩膀上,那时她觉得那对父子很渺小,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脚后,她又觉得他们很伟大,站在巨人的肩膀看世界。小朋友的脚可以伸向天空,不用像她一样蜷缩脚趾。
时隔多年,再次回望过去的自己,许听依旧觉得苦涩难言,时空将她分割为两个自我,用悲惨的经历描绘她的童年,用清醒的角度诉说她的青年。
如果许听不曾感知到这个世界还有另外一面,她依旧觉得包菜很好吃,她不在乎菜是否过期、是否遗落,她只知道菜是从大地之母孕育而生。
母亲是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。
后来,书里说的“反面教材”从她的眼睛刺穿了她的心脏,菜要吃在菜摊上的,因为新鲜。他们说:“地上的菜叶不干净。”
许听感知到这个世界美好的同时,以她的痛苦做参照面。
直至今日,她都无法用释怀的眼光看向过去的自己,无数个夜晚,她都在心疼那个幼小的自己,她用同情的眼光注视幼年的自己,文字让她脱胎换骨,让她学会了悲悯。
可她依旧是她。
再清醒的头脑都无法抹去的身影,她就站在阳台上。
许听的泪水掉落在江頖的后背上,沾湿了他的衣角,许听用手指轻敲了两下少年的肩膀。
江頖听到动静之后,回过神,将许听轻轻地放下,转过身,发现女孩脸上有两道清晰地泪痕,江頖刚想开口询问。
这时,许听开口了。
“江頖,跟我回家。”
“跟我回家,江頖。”
她说了两遍,完完整整,丝毫不见一丝醉意。
少年错愕地盯着眼前的少女,身体像是被封印住了无法动弹,面露忧色,这句话对于一个男性而言,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,但于此同时,内心更多的是喜悦,许听肯让他跨进她的世界了。
少年朝着眼前的少女伸出了双手,皎洁的月光洒落在掌心。
许听嘴角笑了一下,牵着江頖的手,脚步平稳地走上楼,这次少年站在她身后,踩着她的脚印。
许听在心里默默数着台阶,“十七,十八……三十八”
许听掏出口袋里的钥匙插进门孔里,“咔哒”一声落锁声,门开了。
许听推开房门,按下墙上的开关——灯光亮起的瞬间。
江頖的瞳孔骤然放大,眼里满是震惊,嘴角来不及收起的笑容僵在脸上,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,连呼吸都变得沉重。
白天的洁白和此刻的昏暗,像是两个颠倒的世界。
室内的温度要比室外的低几个度,许是灯的使用寿命太长的缘故,整个室内都昏沉沉的,两人的影子瞬间消失在屋内。暖色的灯光像是被末世遗落的残影,墙上的题目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有些惊悚,沙发上的补丁像一层面纱铺满整个角落,茶几底下垫着几本厚厚的书,仔细一看,原来是桌角残失,墙面上的粉刷掉落了一大片,像一个黑洞一样吸食着这里的温度,那些他之前从未察觉到的喜悦,今天全部涣散。
他此刻勇气溃败,伸手扶着门站稳脚步,避免自己跌下去,原来他是如此的异想天开。
江頖从未踏进过许听的世界,他的脚步一直停留在楼下。
许听并未回头,手指颤抖了几下,用手掌擦拭眼泪,深吸了一口气,转过身,踮起脚尖吻在少年的心口处。
“不要哭,江頖,不要为我悲伤。”
少女的眼睛像被雨水清洗过的湖泊,神秘而伟大,此刻,她将湖底里的世界呈现到江頖面前。
周遭的一切太安静了,没有喧闹的邻居,静谧得完全与那巷子无异。
江頖慌乱地紧紧抱住许听,将耳紧贴在少女的大动脉,倾听她脉搏的跳动声。
许听擡起手,轻拍江頖的后背。
几分钟后,江頖终于平复了心情,扶着许听直起身,指腹擦拭少女眼角的泪水,牵着她的手踏了进去。
两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,许听沉思了几秒,看向江頖的眼睛,神情认真道:
“江頖,每个夜晚,我都在这里忏悔。忏悔我的不勇敢,今日,我学会了挽留,无论你是否接受我,我都决定原谅自己一次。”
许听说完后,从容地笑了,梨涡再次显现,眼底一片清明。
“等待”真的太久了,面对这样的动词,她始终迈不出原地。
她想,这次可以不用在夜里呼唤名字了。
风飘向远方吧,她不要再叹气了。
江頖呆愣了几秒,他的拳头慢慢攥紧,低下头,没有直视许听的眼睛,闭上双眼,微风吹过他的脸庞,淡淡的清香萦绕在他脑中,他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,身体微微往前倾,慢慢地靠近许听,吻在她的唇上。
“别担心,听听,这里有我的温度。”
许听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,捏了一下手指,她的整个心都在颤抖。
一吻过后,两人相视一笑。
许听让江頖坐在客厅等她,
她说:“我有东西要送给你,你在这里等我。”
说完便着急忙慌地跑进卧室。
急匆匆地从房里跑出来,左手拿着一个铁盒,右手抱着一个小浣熊玩偶,许听把玩偶放在江頖身旁,蹲在江頖膝盖前,在他的面前打开铁盒,映入眼帘的是一本《中国手语》,少女面带笑容,示意江頖打开。
江頖手指轻颤小心翼翼地翻开书,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装着一棵挂满芍药的树,封藏的生命,江頖呼吸停滞了几秒,心脏剧烈的跳动,像只陷入沼泽地的野马。
手指轻触了一下花瓣,沿着花的纹路临摹。
少年垂下眼眸,一滴泪水掉落在花瓣上,花瓣瞬间染上春盈,封藏的花香瞬间被释放出来,像数只翩翩起舞的蝴蝶,在房里绽放温度。
原来,花枝不用斜切泡在水里也能开花。
这时,他擡眼看向蹲在面前的少女,将她抱进怀里,许听低头看着江頖,嘴角的笑意并未因少年的眼泪而消退。
“幸福的泪水”不用抹去,那就感受吧。
许听将小熊和盒子放到一旁,低下头,神情虔诚,吻在江頖的眼睛上,安抚着少年,双手紧抱他的肩膀。
江頖的手扶着许听的腰慢慢往上伸,爬到少女的后背将她搂住,手指轻轻摩挲少女的后颈,承受她的吻。
吻是这世上唯一不需要发声的语言,它炙热而有力量,如有诉说不尽的思念,那就吻在他的眼睛上,注入思念的潮水,波涛汹涌的大海足够让他明白,爱是如此深沉。
许听吻过江頖的眼睛后,将头贴在少年的颈窝上,手指在他的后背轻敲,一笔一画地写下,
“要洗澡,才能睡觉。”
每一下都让江頖全身酥麻了一下,喉咙发紧,不自觉地咽了一下,一抹绯红偷偷爬上耳尖,嘴抿了一下,忍住了笑声。
许听伸手拿过身旁的小熊,脱离江頖的怀抱,将小熊放在他手上,抿了一下嘴角,手指抠了抠指甲缝,深吸了一口气,面露微笑。
“江頖,它是我的家人,它叫双双,我还有妈妈,她在外地。”
“江頖,我很想去找我的妈妈,但是我的地图还没有画到那里。外婆说,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。”
“我不能毫无积蓄地就过去了,我怕我找不到回家的方向,我总是迷路,有点像笨蛋。”说完无奈地笑了一下,眼睛弯弯的,像一轮盈月,可是月亮又怎幺会找不到路呢?
这时,少年盯着少女的眼睛,眼含柔情,温柔道:
“听听,我跟你去,我带你回家。”
少女笑着点头,像是想到了什幺,许听又说道:
“江頖,我的妈妈,她或许没有抛弃我,我想,她只是忘了回家的路。她也在等着我,等我带她回家。”
“大家总是告知我,我的妈妈不要我了,可我想听她说,我不想从大家的口中了解自己的母亲,她给予了我一切,如果她真的不要我了,我也只是想亲自去了解她的近况,就当作为小时候的自己断个念想。”
江頖语气温柔,坚定地告诉许听,“听听,按照你的想法去做,我就在身后。”
无论那个孕育她的人对她做了多幺糟糕的事,她始终在内心存有一份祝福。
脐带没有剪掉思念母亲的心,每年往来的信件就代表一份牵挂,无论内心劝诫过自己多少次,她都无法完全接受母亲抛弃她的事实。
用生命迎接她的人,她永远无法怨恨她。
书上说:“Amor fati (拉丁文死去的爱)替代曾经是 odium fati(拉丁语 死去的恨)”
无法做到怨恨,那就思念吧。
除非母亲亲自将脐带斩掉,否则她永远是她最虔诚的信徒。
她要听见妈妈,像出生时那样。
妈妈,等我们带你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