伤春悲秋

简随安和窦一不对付,众所周知。

这事甚至连宋仲行都知道。

当时简随安还在上初中,三月份,柳条还嫩绿的初春时节,宋仲行带着她,说是见见世面,实则是带她出去玩,吃好吃的。

还记得她那天穿得很落落大方,白衬衫配灰裙,又套了一件浅色针织马甲,看起来就是个规矩的小辈。

起初她还紧紧跟着他,端坐在席间,安安静静,不时也会乖巧地和长辈们打招呼。

可听着那些人聊天,越听越昏,云里雾里,她就悄悄往外挪,最后干脆溜了。

后院的花刚开,一阵风吹过,香气浮动。

她在廊下逮蝴蝶,一只粉的,一只黄的,结果却在拐角处撞上了窦一。

“久仰大名,简小姐。”

窦一的笑带着点揶揄。

他穿着深蓝色外套,衬衫领口松着两粒扣子,整个人气场有点浮。

简随安心里一哂:装什幺,也不知道许责看上你哪儿了?

是的,别瞧许责看着稳重踏实,其实在初中的时候,就跟小男生搂搂抱抱,卿卿我我了。

这一点比简随安强。

看着他吊儿郎当的样子,简随安也笑:“哦,我知道你,听朋友提起过,说你很有个性。”

窦一眼角的笑意一僵:“那是……夸我?”

简随安抿嘴笑:“当然。”

两个小孩隔着春光互相打量,谁也不肯先低头。

就在气氛将将要僵住时,宋仲行的声音从后头传来,带着笑意:“原来在这里。”

简随安一怔,立刻像被逮到的小猫似的,乖乖回身,低头应了声“叔叔”。

窦一看着她那张忽然变得温顺的脸,哼了一声,嘴角一抿,像是在笑她变脸太快。

幸而她已走远,不然这一声轻哼,准能再燃起一场小火。

回到位置上,简随安一脸若有所思,似乎还在复盘,思考刚才那句话能不能再刻薄一点,下次争取把窦一气死。

宋仲行侧头看她,语气不重不轻:“不喜欢他?”

简随安心里一颤:“谁?”

“那个窦一。”

他语气里带着点笑,像是在打趣。

“他脾气不好。”她想了想,诚实地回答,还补了一句,“嘴也坏。”

“那你呢?”

“我?”她被问愣了。

“你也不老实。”

他笑着转过脸,像是随口一句,却让简随安心里头乱起来了。

她不服气:“我哪里不老实?”

“爱乱跑。”他看着她,似笑非笑,给她拿了块点心:“刚才跑出去,不打招呼。”

简随安接过,小声嘀咕:“我只是去透透气嘛……”

“透气?”他轻笑,慢悠悠喝了一口茶,问,“要是跑远了,我找不到了,怎幺办?”

简随安忽然心慌了一下,赶紧把嘴巴里的点心咽下去,忙着回答:“不会的,我不会跑远的。”

宋仲行被她逗笑,揉了揉她的头发,说:“好,我姑且相信你。”

简随安不喜欢那个“姑且”,她心里一阵恼,开始怪起了窦一。

她心想:都怨他,晦气得很,一遇见他准没好事。

果不其然,这种“窦一诅咒”总是灵验。

——时至今日。

周末,原本只是个无聊的聚会。

简随安一看到窦一,都准备清清嗓子准备开腔了。

结果被身边几位青年才俊打了岔。

他们在寒暄,声还挺大,话题从政策聊到古诗,从古诗又拐到红酒年份。

简随安一看为首的那位,就忍不住翻白眼。

“哟,咱简大小姐也看不上那位高老板?”

窦一说话怪腔怪调。

“也?”简随安擡眼看他,笑,“您老看不上他呀?那可稀罕了,我还以为你们是一挂的。”

窦一被噎了一下,倒也不恼,只是换了个姿势,端起酒杯:“不敢不敢,我这人不挑,只是看不惯装样子的。”

简随安没接话,又往高松灯那里看了一眼,那人衣冠楚楚的样子,让她想起聊斋里面的画皮。

她心中一阵感概:也不知谢见微是看上了他哪一点。

窦一凑过来,一脸关怀地问:“听说……你跟他那小情人走得很近?”

简随安正低头剥着腰果,手一顿,擡眼看他:“您消息真灵通,混中统的吧?”

窦一失笑,摇头:“我哪有那本事。”

“那可不一定,”她用指尖敲了敲桌子,“有些人嘴比风都快。”

“放心,”他看着她,笑意不深不浅,“我不是那种人。”

“我也没说你是啊。”她把腰果塞进嘴里,嚼得轻轻的,语气不冷不热,“我只是说……有些人啊,爱装知道。”

她拍了拍手,正要走。窦一的话就落了下来。

“啊……难怪你不喜欢他,原来是触景伤情了。”

说得有一股恍然大悟之感。

简随安脚步停了下来,回头,朝他笑了一下。

“窦一”

“祈祷我晚上回去不朝他吹耳旁风。”

随后,门在她身后合上。

外头夜色正深,风从长廊那头灌进来。

灯光落在空着的桌面上,杯底的冰已经化了。

她走出去,外面风很冷。

离她的门禁时间还有两个小时,她还能再转一转。

这地方打车就是找堵,她也不急,又没穿高跟鞋,慢慢走着过去,一路上还能闻到路边的烤红薯香。

她找了个馆子坐下,靠窗边。

对面是白塔,夜风带着花香,她盯着那塔的轮廓看了很久。

这附近人来人往的,晚上也热闹。

有骑着单车的情侣路过,男生载着女生,那女生搂着他的腰,笑得轻,风把她的头发都吹乱了。

车铃“叮”地一声响,两人就拐进巷子,没影了。

简随安坐了很久才离开。

宋仲行这几天忙,在单位住下了。

回去的时候,家里客厅的灯还在亮着,是保姆留的,在等她。

简随安脱了外套挂好,保姆走过来,忽然皱了皱鼻子。

“随安,喝酒啦?”她问。

“嗯,一点儿。”简随安笑着说。她把包随手丢在沙发上,又回头,忙说:“您可千万别告诉他,不然他会生气的。”

保姆笑着摇头:“哎呀,他要真生气,也是心疼你。”她一边说,一边去厨房:“我给你热点蜂蜜水,喝了再睡,不然第二天,你可就叫唤着头疼了。”

简随安躺在沙发上,笑声闷闷的,说:“您也心疼我,我都知道。”

保姆只叹了一声。

水壶“咕噜咕噜”地响着,屋子里飘出一股淡淡的甜香。

简随安歪在沙发上,半阖着眼。

蜂蜜水端上来的时候,她已经快睡着了,杯沿被她的手指蹭得一圈雾气。

“烫,慢点喝。”保姆小声说。

她“嗯”了一声,抿了一口蜂蜜水,忽然又擡头,语气轻飘飘的。

“你说……他不在家,我能也不在家吗?比如……到朋友家住几天?”

保姆愣了下。她见惯了简随安的脾气,这话听着像玩笑,可又有点真。

“您这是要和宋主任赌气啊?”

“啊?”简随安赶紧摇摇头,“我哪有那个胆子?”

“我就是问问……”

保姆望着那张年轻又倔的脸,心里忽然有点酸,“这才刚好几天啊。”她心中哀叹。

可是话到嘴边,又变了一套说辞:“您要是真想出去透透气,也行。”

“不过——别不打招呼。他啊,怕您走得突然。别看他嘴上不说,心里可小气得很。”

这下简随安是诚心实意地笑了起来,带着点真心的意外:“他也会怕我走?”

保姆没再说话,只是把桌上的茶巾叠整齐,转身去了厨房。

简随安垂下眼,指尖在杯沿上一圈一圈地打转。琥珀色的液体晃来晃去,她的目光也跟着飘。

“怕什幺呢……”她终于轻轻地说,“我又不是真会走的人。”

喝完了蜂蜜水,洗好澡,她就要睡觉了。

卧室门半掩着,她没开灯。

屋子里有点凉,黑暗中,是她熟悉的气息。

她躺下,旁边的位置是空的,只有一个凉冰冰的枕头。

她用手指轻轻按了按,又愣了片刻,指尖在上面慢慢描了一个圈。

是把谁圈住了呢?

她俯下身,额头抵在枕头上,手臂也顺势环过去。怀里那点温度像是被她一点点捂热的,她在黑暗里蜷起身体。

“会害怕吗……”

声音轻得像梦话。

屋里安静得像一口井。

只有她的心跳,细细地在底下回响。

第二天,是个好天气。

他还是没回家,只是打来了电话,嘱咐她“早点睡、别熬夜”“外面冷,记得穿厚一点。”

但他没说“别乱跑”。

所以简随安就这样钻了个空子,和朋友出去玩了。

秋天就要结束了,她有点不舍。

下午,简随安和许责在地坛里闲逛。

红墙,蓝天,银杏,风一起,叶子就哗啦啦地落,会引来游人欢喜的雀跃声。

简随安踩着落叶往前走,手插在风衣口袋里。她停下来擡头看了一眼,满眼的金黄在风中晃动。

“人生真美好啊……”她忽然说。

许责偏头看她一眼,嘴角一动:“哦?”

“你看呀,”简随安眯着眼,手指向前,“有小鸟在叽叽喳喳地叫,那边还有卖烤红薯的,等会儿我们买一个,烫手的那种,边吃边走。”

“然后你看,这天,这树,还有这风……都刚刚好。”

她说得一本正经,字字句句都是心里话。

恰好,风吹过,银杏叶簌簌落下,几片正好打在她肩上,她擡手去接,没接住,反而笑了出来。

春天过去了,秋天也会过去,四季就是这样,周而复始,一年又一年。

她擡头看着头顶那片几乎遮天的银杏树,阳光从枝间漏下来,照在她的睫毛上。

春光明媚,秋色温盈,光阴在季节的缝隙里流转,天地之间的气息一明一暗,如同回旋的时光。

它们一直在这儿。

简随安的眼睛弯起来,轻声重复。

“所以……人生真美好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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