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幽目前还在宁城市一中读初三,因小时候身体弱晚两年入学,已是16岁的少女,却比同班同学大了两岁。于燮宁原以为“陪考中考”只是帮着辅导功课做好后勤工作,却没想到眼前这个身高快及他肩膀、说话会低头攥衣角的女儿,早已不是那个会扑进他怀里要抱抱的小女孩。
于燮宁的办公桌上,除了堆积的文件和必要的办公用品,唯一称得上“个人物品”的,是一个样式极其简洁的黑色相框。相框里,不是全家福,也不是什幺合影。
只有一张于幽的照片。照片上的少女大约十四岁的年纪,穿着干净的校服,坐在窗边看书。阳光透过玻璃,柔和地洒在她侧脸上。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被捕捉下了这个瞬间,姿态自然,带着少女未经世事的宁静。
于燮宁的目光偶尔会从繁重的文件中擡起,然后掠过那张照片,像是对一件完全归属于自己所有物的确认。然后他的目光便会重新落回冰冷的汉字和数据上,仿佛那照片只是一个用于短暂放松眼球的存在。就在这时,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。
“进来。”于燮宁的声音平稳无波。
李振脚步略显急促地走进来,神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:“书记,打扰您。信访办和保卫处那边报告,上午十点有一批群众,大约十几人,来自北区改造项目片区,他们没有通过正常预约渠道,直接到了政府大楼门口,情绪有些激动,想当面反映补偿款发放延迟和安置房质量问题。”
于燮宁闻言,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。“负责人呢?”他问,指的是分管该项目的领导和具体经办部门。
“张主任已经赶过去在沟通了,但群众坚持要见这里的最高领导,场面一时有些……”李振斟酌着用词,“……僵持。”
于燮宁沉默了片刻。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极轻地敲击了一下,大量人群聚集在政府大楼门口可能会造成不好的影响。
“走,”他站起身,拿起椅背上的黑色外套,声音依旧冷静,“我过去看看。”
“是!”李振立刻转身去安排。
于燮宁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和领带,动作一丝不苟。他的目光最后扫过桌上那份关于北区改造项目的进度报告。随后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,大步向外走去。
办公楼门口,人群熙攘,其中不乏有个别人情绪确实有些激动。于燮宁站在大厅,透过玻璃门冷静地观察了几秒,对现场的情况和关键人物有了初步判断。
他的出现,原本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不少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气质冷峻、显然身居高位的男人身上。
于燮宁走到人群前方,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,声音沉稳有力:“我是于燮宁。大家的诉求,我已经初步了解。站在这里解决不了根本问题,也影响正常办公秩序。”他话语简洁,直接切入核心:“现在,请选出三位最了解情况的代表,带上你们所有的书面材料,跟我去信访接待室。我给你们半个小时的时间,把事情的前因后果、具体诉求讲清楚。其余各位,请先有序散去。我在这里保证,你们反映的问题,我会亲自督办。”
人群面面相觑,交头接耳了一会儿,最终选出了三位代表。
于燮宁对旁边的负责人吩咐:“安排好其他群众,提供饮水。代表跟我来。”
在信访接待室里,于燮宁听着三位情绪依旧激动但努力克制的代表陈述。他听得非常仔细,偶尔插话提问,半小时的时间也基本掌握了情况。他站起身,对三位代表,也是对在场的相关部门负责人说:“情况我清楚了。问题主要出在资金拨付的审批效率和施工方的监管不到位。李秘书,”他转向李振,“跟信访办跟进全程,每天下午五点前向我汇报进展。”
于燮宁没有再多言,对代表们微一颔首,便转身离开了接待室。回到办公室,他揉了揉眉心,对李振说:“查一下资金延迟拨付背后有没有人为故意刁难的情况。安置房质量问题的根源也要深挖,相关责任方,该处理的处理,该列入黑名单的列入黑名单。”
“是”
宁城市一中,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洒在塑胶跑道上,却驱不散初春空气里残留的丝丝凉意。体育老师吹着哨子,声音洪亮地组织着初三二班进行热身活动。于幽站在队伍中段,穿着统一的蓝白运动服。热身完毕,老师宣布今天进行800米测试。队伍里立刻响起一片哀嚎。
“老师,我请假!”一个短发女生率先举手,声音爽利,“肚子疼。”
她话音刚落,旁边几个女生也心照不宣地相继开口:“老师,我也请假。”“还有我,今天不方便跑。”
体育老师是个年轻男性,显然对这种“月经阵线联盟”的默契习以为常,只是无奈地挥挥手:“行行行,请假的同学去旁边阴凉处休息,注意别着凉,等下个星期再测。其他同学准备上道!”
于幽站在原地,微微抿了抿唇。她肚子确实传来隐隐的坠胀感。看着那几个轻松请到假的女生,她们自然而又默契的姿态,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她隔在外面。
她犹豫着是否也要举手。对她而言,开口向一位并不熟悉的男老师解释“肚子疼”,比跑完800米似乎更需要勇气。那需要一种自然而然的娇嗔或者理直气壮的熟稔,而她并不具备这种能力。
就在她迟疑的几秒钟里,老师已经吹响了哨子:“好了!第一组准备上道!快点!”机会溜走了。
于幽轻轻吸了一口气,沉默地跟着第一组的同学走上了起跑线。发令枪响。她随着人群冲了出去,初春的风刮过耳畔,带着凉意。小腹的不适在奔跑中逐渐加剧,变成一种沉闷的钝痛。她的呼吸开始紊乱,步伐也不如旁人轻快,逐渐落到了队伍后面。
场边,一个请了假的女生小声对同伴说:“你看于幽,她好像真不舒服?脸色有点白。”
同伴瞥了一眼,淡淡道:“谁知道呢,她平时不就那样,冷冷的,不爱说话。可能只是跑不动吧。”
于幽听不到这些议论。她只是咬着牙,努力调整呼吸。终于熬到终点,她几乎是踉跄着走过缓冲带,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,嘴唇有些发白。
老师看了她一眼,随口道:“没事吧?下次不舒服提前说。”
于幽摇了摇头没说话,沉默地走到场地边缘,慢慢坐了下来。她抱着膝盖,将脸埋进去,像一个试图缩回自己世界里的蜗牛。
操场上喧闹依旧,测试还在继续。但在于幽这里,世界是安静的。于幽不知道自己是怎幺挨过剩下的体育课的。钝痛像潮水一样阵阵涌来,让她浑身发凉,即使坐在阳光下也止不住地微微颤抖。场边女生的嬉笑声变得遥远而刺耳,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。
下课铃终于响了。她几乎是扶着栏杆,慢慢地挪回教室。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,黏在苍白的皮肤上。她拒绝了同学一起去小卖部的邀请,只是无力地趴在自己的课桌上,将小腹紧紧抵在坚硬的桌角,试图用另一种压迫感来缓解内部的绞痛。
书包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。她不想理会。此刻任何外界的打扰都让她烦躁。
手机又固执地震动了第二下,第三下。
于幽深吸一口气,勉强直起身,从书包深处摸出手机。屏幕上显示的不是她潜意识里期待的那个名字,而是“陈秘书”。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攫住了她。
她点开短信,内容一如既往地简洁、高效、不带任何多余的感情色彩:「小姐,司机已在校门口等候放学。另外有一个保温杯在车上,先生特意吩咐交给您。」
放学铃声准时响起。于幽随着人流缓慢走出校门口。黑色的轿车果然安静地停在老位置。她拉开车门坐进去。司机从前座递过来一个银色保温杯。
于幽先接过了保温杯。杯身是温热的,似乎瞬间就驱散了一些腹部的寒意。她拧开杯盖,一股带着微甜药香和红枣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,是精心熬煮的红糖姜枣茶。她慢慢地喝了一口,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冰冷的胃腹,带来一阵熨帖的暖意。
夜深人静。白天的红糖姜茶终究敌不过生理规律的残酷。剧烈运动带来的痛楚在深夜发起了更凶猛的反扑。于幽是在一阵撕裂般的绞痛中惊醒的。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睡衣,黏腻地贴在皮肤上,带来一阵阵寒意。她蜷缩起来,像一只被烫熟的虾米,双手死死地按在小腹上,仿佛那样就能按住里面正在疯狂拧绞的器官。
黑暗中,她无法抑制的呻吟声从齿缝间漏出来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处,让她不敢大口喘气。
止疼药在客厅的医药箱里。从她的床到门口那短短几步路的距离,在此刻看来犹如天堑。她根本没有力气移动分毫,哪怕只是伸手打开床头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,都显得无比艰难。
汗水沿着她的鬓角滑落,滴在枕头上。白天的那些胡思乱想,在如此具体而剧烈的痛苦面前,变得苍白而遥远。她只是单纯地想要摆脱这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疼。
“爸爸……”又一阵剧烈的痉挛袭来,她忍不住呜咽出声,身体绷紧,连脚趾都蜷缩起来。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,和汗水混在一起,分不清彼此。太疼了。比任何一次都要疼。
在这极致的脆弱和痛苦中,人的本能会驱使她去寻找最强大的依靠。她的手指颤抖着在黑暗中胡乱摸索,终于碰到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。屏幕冰冷的光亮起,刺痛了她模糊的泪眼。
她几乎没有思考,划开了屏幕。指尖拨通了通讯录那个设置了特殊震动的名字。她攥着手机贴紧耳边,模糊泪眼里,屏幕上的名字都透着暖意。
“怎幺了?”电话那头,他的声音带着被吵醒的沙哑。
“……肚子疼。”于幽喉咙发紧,只能挤出几个破碎音节,哭声混着喘息传过去。
听筒里呼吸顿了顿,“别乱动,现在躺回床上盖好被子。我马上叫阿姨送药过来。”
“……好。”于幽咬着牙挪回床上。
“我不挂电话,陪着你。”于燮宁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,稳得让人安心。
于幽握着手机,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,腹部的绞痛慢慢退成钝感。意识渐沉,在阿姨进门的前一刻,她沉沉睡了过去。
电话那头,于燮宁听着她均匀的呼吸,悬着的心稍放,却没挂电话,直到听见阿姨的声音,才低声嘱咐:“麻烦您多照看,我明天就回来。”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