得了男人这话,师杭终于满意了。
她放下茶盏含笑道:“如是这般,我与将军间便无需讳言了。而今将军据徽州以治,兵乱频频,百废待兴,我欲为将军献策益民,将军可愿一听?”
孟开平万万没想到,她居然愿意主动向自己示好。
“是朱升同你说的?”
他不信一个小女子能有何妙计,只当是那老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同她通气。
师杭避开他的问题,转而道:“笼络朱先生,为的不就是治城之策?将军帐中亦不乏谋士,可惜智者少,贪者多,若有广识之能人,又何须远赴石门?我也不愿为难将军,只求将军助我一事,如此,我定然知无不言。”
“你果然还是想跑。”孟开平阴沉着面色道,“教我放你离开?绝无可能,你趁早死了这条心罢。”
然而,师杭却摇头叹息道:“并非如此,我求的是我阿弟。”
孟开平闻言一怔,又听少女恳切道:“当日我舍命将他送出城,嘱他向杭州去,还请将军替我寻他回来。骨肉至亲,血浓于水,我既得了安稳,又岂能冷眼不顾他的安危?”
原来如此。男人松了口气,原来只是这样一桩小事,他立刻爽快应道:“但有方向可寻,我必定派人将他领回。”
只不过,领回来的是活人还是死尸可就不好说了。
师杭得了他的诺言,似乎大为宽慰,敛眉低语道:“多谢将军。还请将军怜他孤弱,莫要怪罪。”
“自然不会。”孟开平寻了只绣凳,坐在她对面笑吟吟道,“你成了我的人,说来他也算我的内弟,我疼他还来不及呢。你若再将计策说了,免我忧心,先前的事便一笔勾销,咱们从此亲如一家。”
……此贼当真厚颜无耻。
师杭在心里暗骂,面上却不显。她沉吟片刻,颔首道:“共有三条,将军且记着——其一,农事不可废。用度为急,莫先于农。此番我出城观之,民虽得归,却未遂生息、未事耕种。长此以往,食从何来?”
孟开平就是在田里长大的,哪里不晓得粮食的紧要:“此事不难,令他们屯田以给军饷,自不会坐吃山空。”
师杭见他只顾军饷,不顾民用,忍气道:“设官为民,非以病民。你手下官兵实殷,何不设营田修筑水利?旱涝不惧,泄蓄得宜,这才是长久之计。”
“长久?”孟开平轻笑一声,“照你的意思,你爹没修完的工事,我还得帮他修完?昨儿刚补好城墙,你不如求我再帮他练个兵罢。”
师杭沉着回道:“有何不可?古者寓兵于农,有事则战,无事则耕,暇则讲武。今兵争之际,当因时制宜。民间岂无武勇之材?郡县之下宜加简拔,立编为伍,农时则耕,闲则练武,有事则用之。事平,有功者一体升擢,无功者还令为民。如此,民无坐食之弊,城无不练之兵,以战则胜,以守则固,敌不敢犯。”
师杭一口气说罢,满心只记挂着她从前看过的兵书与城中百姓,全然忘记了面前的男人是敌人。
孟开平有些惊愕地看着她,许久没有吭声。
师杭见状,以为他仍心存顾虑,便开口劝道:“我爹爹是总管,也是这一路军民的父母官。如今你接替了他的职位,想要得人心,务必善抚降者。仇怨不可加诸于民,这便是第二条计策。”
“至于第三条……”
说到这儿,师杭闭了闭眸,想起临行前朱先生同她提及的杨完者,又想起书匣中那本《杨业传》。
杨业此人为第一代杨家将,执干戈而卫社稷,一心报答宋太宗赏识之恩,可惜却为护军王侁所害。
杨业最后在万念俱灰下绝食而亡,那幺,即将率军而来的杨完者呢?
师杭愈想愈不安。
杨完者曾在多地大破叛军,战功赫赫,与李察罕并称为元廷的“擎天二木”。要说能与红巾军有一战之力的,近处便唯有他了。况且孟开平说过的,五日后,此处的十万兵马只余三万,城内空虚,正是可乘之机。
她只要将消息传出去,孟开平的胜算会更加渺茫,或许,徽州城不日便将重回元军之手。可朱先生偏偏将此书赠予她,究竟何意?
师杭回神,思来想去,终究开口道:“其三便是防备苗军。朱先生料定杨元帅要来争夺此地,嘱将军早做布防。”
闻言,孟开平向她投去探究的目光,旋即缓缓道:“这三条,究竟是朱先生的计策,还是你的计策?”
师杭莫名觉得背后冷汗涔涔,好似做了什幺亏心事般。当下,男人的目光梭巡在她身上,教她根本躲闪不得。
没什幺可亏心的,师杭在心底告诉自己。她又不是圣人,私心不假,可计策同样不假。
至于杨完者一事,她虽有所感悟,却没法同孟开平坦言。
孟开平说他问心无愧,可师杭问心有愧。她是汉人南人,不受元廷待见,但她又是元臣之女,不受汉人信任。如此夹在中间,她已经不明白自己究竟该逃向哪一边了。
她所能做的,只是暂且在这个尴尬的位子上,尽力为徽州百姓多谋福祉。
“计出不必有名。”师杭不再多想,迂回答道,“将军若觉得无理,弃之不用便是。”
闻言,孟开平挑了挑眉,眸中似有异彩闪烁。
“筠娘,你当真令我刮目相看。”男人叹道。
实是他错认了。原来,纸上并非不可谈兵,这小娘子仅仅外出两日功夫,凭着途中所见所闻,竟能有这般见地。
倘若再教她跟在他身侧三年五载,岂非要胜过那一大群幕僚师爷了?
孟开平揣着满怀的感慨,一径去了府衙。他前脚才走,师杭便将小红唤来。
“方才送酥饼的人呢,回去了吗?”
小红讶然道:“啊,她还候在廊下呢,姑娘想吃吗?”
师杭点点头。
于是小红匆忙跑出去,片刻功夫便将酥饼呈了上来,絮絮道:“难为那人费心,知道姑娘爱甜,特意送来。昨日姑娘不在,她还跑了个空。”
师杭捏起一块,小口小口吃着。
小红现下没什幺事做,又怕扰了师杭清闲,便殷勤道:“姑娘,外头的秋千架子受雨淋了,奴婢去拾掇一番,免得您坐脏了衣裙。”
“嗯。”师杭颔首应了,眼见那丫头出了内室,耳边彻底静了下来。
此处只她一人,师杭放下手中的糕点,思忖再三,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。她将其卷成细细筒状塞进了一块酥饼里,又略坐了片刻,随后,她端起碟子,起身出了房门。
“小红。”师杭立在阶前,招手唤她,“我已吃了两块,实在吃不下了。”
说着,师杭指了指远处垂首候着的粗衣婆子,语气柔和道:“丢了可惜,不如教她拿走罢。另外再送五百钱给她,多谢厨下的人用心了。”